秋水
文宝很响地往地上扔着烟头,烟头砸在枯叶上,咔嚓地响着。翠桃一眼都不愿多看他。她抬头往上虚瞟了一下,正瞪在柿树的树梢上。柿叶已没有夏天那样油黑了,有好多蜡黄蜡黄地贴在枝上。太阳在树上头悬着,懒洋洋的,没一点精神,活脱脱的,就像另一个文宝。翠桃赶紧把眼光移过去,随后噗嗒掉在院里的地上。地上全是盐碱,太阳一照,净是白白亮亮的光。翠桃把眼眯起来,把院子瞅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一个人影,她心里惶惶的,慌得有点站不住了。她想找个人问问,那个戴眼镜的也不知去向,翠桃一时想不出办法了。
文宝依树而坐,两膝高高撑着,头耷拉两腿间,像吊着的葫芦。翠桃瞥他一眼,然后厌恶地挪开了,他的衣领油黑油黑的,如烤干的柿叶,翠桃似乎闻到一股臭味,线一样地在她鼻上袅着。她把头往右一摆,臭味向右跟去,把头往左一摆,臭味又向左撵去。翠桃一点也坐不下去了,她顺房子往西走,阳光都落在房顶上,把一溜房子都整个地罩住了。翠桃觉得房子人似地散着热气,这些热气绳一样地缠着她,一会便昏昏沉沉了。翠桃抖着精神,一个房门一个房门地瞅,有的房子是暗锁,一推,呼拉一响,就是没有人影。翠桃吸了口气,她硬着头往前走,刚走几步,就听到重重的鼾声,她寻声推开门,见戴眼镜的那人正伏在桌上睡觉,他的半边脸挤没了,嘴压得像个捏开的熟杏,里面的口水蚯蚓样地蜷曲在桌面上。翠桃犹豫着,拿不准叫还是不叫他,过时他被一声很粗的呼噜呛了一下,吱刹醒了。他抹抹下巴的口水说,还没找到呀?翠桃没有讲话,只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镜似乎没了睡意,偏了头又问,你们到底有啥事?翠桃爽快地说,离婚!眼镜瞟瞟她问,年纪轻轻哩,咋能动不动就离婚呢。翠桃听后,觉得有股温水一样的东西,从衣领上钻进去,忽悠忽悠地飘到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玩艺在心里融化了,雪水一样,又湿润又冰凉。她想把肚里的话全部倒出来,但定定神,还是打住了。
翠桃从屋里出来,太阳已完全沉下了,她觉得浑身热热的,有种难言的烦躁。她的眼光越过断墙想瞅瞅文宝,但并没瞅到他。翠桃有点慌乱,跟前有块烂砖,她趔趄着站到砖上,这次终于瞅到文宝了。他仍耷拉着脑袋,一只手在脖子上极力地抓搔着,黑黑的衣领也跟着一鼓一鼓地晃动。翠桃觉得有股臭味噌地从鼻上滑过,她厌恶地扭过头,隐约瞅见文宝站在棉花地里,头顶是火辣的太阳。文宝正给棉花打权,他是被翠桃赶到地里的,翠桃说,你要是不去整棉花,今个就甭想进家门了。那时正值盛夏,地旱得像个干饼,到处是裂得蛛网似的缝。翠桃忙着浇地,无暇顾及棉花了。一晌午过了,一下午也过了。天就要黑下,翠桃放不下心,胆胆怯怯地去了棉花地。文宝正在地头坐着,嘴上叼着烟,烟线像团乱麻,在头顶不停地蠕动。翠桃往地里一瞅,地上全是扭烂的枝叶,该掐的没掐,不该掐的反倒给弄得七零八落。翠桃的心陡地凉了,她噤着脸问,文宝,你不认得花杈吗?文宝把嘴往上一噘,烟卷像插着的旗杆。这时他的嘴角一张,想说什么,突然一摆头又闭了嘴。翠桃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她想朝文宝的脸上划去,划出一道血印,她还没见过文宝的血呢。但她没那样做,她张着嘴想讲什么,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叫棉被捂着。她蹲下身,往上一瞅,天像个扣着的铁锅,她胸闷得更加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