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第六章
“傻×。”老婆在床上说话特鲁。
“你懂什么?你才傻×。一个人在单位,必须有一两件事让大家一提起来就说你好,像我干的这件事,10年后还会有人夸我。你信不信?‘瞧人家雨衣,连出国都让给别人。’这种名声,好处极大,比出一趟国强多了。再说了,等我当了局长,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韩国算什么?连美国咱们都跟串门儿似的。”
“于副主任才是傻×,给你当了陪衬。”老婆明白过来了,抱着雨衣犯酸。
我躺在钱包里发呆。
50元钞一个劲儿安慰我。
第二天,雨衣仍然揣着我上班。
他从报纸上发现了一条消息,说是一个农村孩子得了白血病,最近住进了这座城里的医院,由于没钱治病,危在旦夕。近日,有不少热心人为该孩子捐款。
雨衣骑自行车赶到那家医院,他在男孩子住的病房外边转悠,不进去。
“他想于什么?”我问50元钞。
“大概是等机会捐钱。”50元钞说。
“等机会?”我不明白捐钱还要什么机会。
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走进病房。
“机会来了O”50元钞说。
果然,雨衣等到摄像机架好了,他迎着照明强光灯走进病房。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雨衣掏出钱包,将我从钱包里拽出来,递给那男孩子的父亲,
“我是工薪阶层。请你们一定收下。”
男孩子和父亲热泪盈眶。
“请您留下名字。”负责接受捐款的护士说。
“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你就写一个公民吧。”雨衣尽量把脸的正面对着摄像机镜头。
这时,我从男孩子的父亲手中到了护士手里,我目睹着雨衣表演;我觉得他很丑陋。
雨衣离开病房走了,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他。
冤家路窄。当天晚上,我们这些捐来的钱被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搁在男孩子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我从电视新闻上又见到了雨衣。
女播音员如此解说:
“这位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姓名的先生在捐了100元之后默默地走了,他的行为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哪位观众认识他,请速与我们联系,电话……”
这是一个最正宗的伪君子。
我为人类担心。
我不知道处心积虑一门心思往上爬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公布了雨衣的名字,他又一次出现在屏幕上。
捐款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这个塑料袋里的钱也越来越多。我看见兔子也来捐款,他捐了10元钱。我希望兔子能认出我。很遗憾,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还是头一次和这么多钱呆在一个空间里,大家七嘴八舌地侃,新鲜事听不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大家都是为了救那男孩子而凑到一起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件事。
“我那主人特怪,这小子是个不孝子孙。”紧挨着我的一张百元钞说,“对他爸爸特小气,几个兄弟姐妹竞赛着对父亲不孝,谁也不管老人家。最后,老人家离家出走,死在路边,暴尸荒野,作孽呀!”
“怎么会让父亲暴尸荒野呢?”我心里发冷。
“就是这小子,平时连一分钱也舍不得给他爸爸,今天捐款一出手就是100元。你说人这东西怪不怪?”百元钞想不通。
“给他爸爸钱没人知道,捐款却可以买好名声。”我说。
“连自己的生父都不爱的人,一能爱谁?我要是当头儿,凡是让自己的父亲暴尸荒野的人,一律开除。”百元钞咬牙切齿。
“这个家伙对自己的父亲太刻薄了,没有人性的家伙。”另一张10元钞说。
“人应该善待自己。善待自己的最好方法是善待别人。善待别人的最好方法是宽容别人。”一张1元钞加人讨论,他的话挺深刻。
来为男孩于捐款的人络绎不绝。护士们将我们这些钞票分门别类清点打捆。
“已经有8万元了。”一天,一位长得很可爱的护士向大家宣布。
给男孩子治病的费用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们被送进医院的财务室。
医生开始准备为男孩子做骨髓移植手术。
有钱挡不住生病。生病最怕没钱。
是我们而不是医生救了那男孩子的命。
我们被锁进医院财务室的保险柜。保险柜里漆黑一片,还密不透风、后来,我无数次接触保险柜。我讨厌这东西,像监狱一样。没有盗窃犯,就没有保险柜生意,是小偷给保险柜构筑了市场。保险柜越多,说明小偷越多。
保险柜是人类为钞票准备的监狱。
监狱是人类为小偷准备的保险柜。
没有我们,就没有小偷。没有小偷,就没有保险柜,也没有警察。没有警察,就没有警匪故事片。没有警匪片,就没有电影明星。没有电影明星,就没有追星族。没有追星族,就没有对追星族冷嘲热讽的报刊专栏作家。没有专栏作家,就没有报刊。没有报刊,就没有印刷业……
地球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互相连接的。连不上的,陆续被淘汰出局。
不知怎么搞的,我希望我和我的同胞早点儿被淘汰。
我在保险柜里被关了三天,全靠和同胞聊天打发时光。经常有同胞随时被关进来,他们向我们透露外界的种种信息。
我渴望尽快离开这监狱。
“在保险柜里呆烦了吧?”挨着我的一张百元钞问我。
“在保险柜里烦,出去也烦。”我说。
“我第一次走出银行时,也像你这样,慢慢就适应了。你必须正视自己的身份。人看不惯这世界,可以出家当和尚尼姑。咱们不行,咱们没有自主权。”他说。
正在这时,保险柜的号码锁发出了转动的声音。
“咱们又要重见阳光了。”那百元钞说。
“不知谁运气好,能出去。”我还是喜欢出去,尽管外边不尽如人意。
出纳的手拿住了我所在的这捆钞票。我和同胞们一起离开了保险柜。
出纳将我们交给一位穿白大褂的小姐。那小姐将我们数了一遍。
她给出纳写了张收条。
白大褂小姐拿着我们离开财务室,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问有玻璃墙的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身边的那张百元钞。
“不知道,我是头一次进医院。”他说。
“献血的地方。”另一张来过医院的钞票告诉我们。
“献血?‘
“人类的身上离不开血。有时有的人缺血了,需要别人给他输点儿。”
“能给别人输血的人不错。”我说。
“也不是白输,现在输血成了挣钱的一种方法,准确地说,是卖血。她把咱们拿到这儿来,就是拿咱们当给卖血的人的报酬。”那钞票说。
“卖血?”我这才知道人身上的原装东西也是一种商品,也可以换钱。
我看见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将胳膊伸进玻璃墙上的小洞里,护土用胶皮管勒他的胳膊。他的血管在胶皮管的逼迫下万般无奈地膨胀给护士看。
护士拿起粗大的针管,极其职业化地将针头准确地刺进大汉的血管。瞬间,针管由白变红。我看见了血,维持人类生存的液体。
大汉旁边坐着一个面容樵悴的男人,他大约四十一二岁,像乡下人。
“你不能再卖血了,你这个月已经卖了两次了。”一位护士对乡下人说。
“又是你,不想活啦?”另一位护士也加人了劝阻乡下人卖血的行列。
我渐渐听明白了,乡下人卖血是为了供孩子上学。他家特穷,可他一心要让儿子读书。他从儿子上个学一年级开始卖血,一直卖了1O年。
有一位护士偷偷擦眼泪。她们凑了30元钱送给乡下人。
刚刚抽完血的大汉也掏出10元钱送给乡下人。
我头一次切身体会到我们钱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人类居然不惜拿血换取我们。
如果走投无路,几乎所有父母都会为了孩子卖血。孩子长大了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十有八九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报答父母、但他们会为自己的孩子卖血。这是我后来发现的。
大汉住在一家挺不错的宾馆,我不相信能住得起这样规模的宾馆的人会去卖血。
当他走进一间有两张床的标准客房时,房间里的一个人对他的称呼吓了我一跳。
“巩副市长,回来啦。”那人说。
“回来了,给孩子买了点儿文具。”大汉由于刚抽完血,显然有些疲惫。
副市长?副市长卖血?!
刹那间,我觉得人类特有希望。
副市长卖血,凭这5个字,我就能无条件地爱人类。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一这位姓巩的大汉是这个国家边远贫困地区一个市的副市长。他收养了在一次地震灾害中失去了父母的3个孤儿,他还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和家眷,而他的工资一个月只有700元。
为了让孩子们过得好一些,他偷偷地卖血,这是第3次。这次,他是利用到这座城市开会的机会偷偷地卖血。
副市长肯定有权弄钱,但他不。
我希望这个国家的官都这样。
如果都这样,保准再没有老百姓去卖血。
我在巩副市长的衣兜里呆了一天,他的身上就我这么一张百元钞,其余的只是几张少得可怜的零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夸耀。不管什么人不论夸耀什么都是浅薄的表现。
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的身上悟出这样的道理。
这是一次全国市长会议。参加会的都是来自各地的市长副市长,他们几乎把这座宾馆住满了。
一位护土把我和另一张百元钞抽出来,递给那位大汉。我和那位同胞成了大汉这次卖血的报酬:200元钱。
大汉将我们装进上衣的内兜,走出医院。
大汉走进一家商店,用我的同胞买了一些廉价的学习用具。我猜测他也是为了孩子上学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