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第十五章

“不是所有的知识都是力量。有的知识是包袱。”10元钞说。

编辑部主任在大街上骑自行车。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将废气送进他的肺里。

“你的主人去哪儿?”10元钞问工作证。

“回家。也是你的主人。”工作证纠正10元钞。

编辑部主任将自行车骑到一座挺高的居民楼下边，他把车锁好，坐电梯上搂。

电梯很破旧，运行中不时发出绝望的呻吟，好像随时都会把乘客抛进十八层地狱。

编辑部主任的家是三室一厅。家庭成员除了他还有老婆儿子各一个。

主任太太俗不可耐。主任儿子上高中，看见爸爸回来赶忙假装温习功课。

编辑部主任脸上有杀气。

主任太太有经验，知道丈夫在单位准是吃了瘪，回家要迁怒家人。

果然，编辑部主任开始找茬儿了。

“今天吃什么?”他问老婆。

老婆不说。她知道说什么他不爱吃什么。

“还没做饭?”编辑部主任怒目圆睁。

10元钞觉得迁怒是人类的恶劣品质之一。在一个地方受了气，到另一个地方去撒气，使无辜的人蒙受冤屈。十足的恶劣品质。

据说，在一生中从未迁怒过的人几乎没有。

当天晚上，编辑部主任始终同家人过不去，从各个角度找茬儿。

主任儿子在班上是个小魔王，经常欺负同学，并威胁同学不许告诉老师和家长，同学们都怕他。其实，在学校受到欺负，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告诉父母。父母能把你抚养这么大，他们绝对有办法对付那个欺负你的小魔王。

主任儿子在班上是虎，在家却是猫。作为爸爸长期的迁怒靶标，他必须随时随地伺候。伺候完了，第二天再往同学身上迁怒。

“他在单位怎么了?”晚上，10元钞在钱包里问工作证。

“他的副手评上了高级职称，他没评上。

“副处评上了?”

“你的推理能力很强。”

“他应该为人家高兴呀!”

“高兴?他在心里气疯了。在单位又不能露出来，不回家撒气去哪儿撒?”

“同事有了成就，应该为别人高兴。没有这点儿肚量，当正处不是活受罪吗?”

“_……”工作证迟疑了一下，他显然不愿意说主人的坏话。

“嫉才妒能的人最好别当头儿，活受罪。”10元钞挺同情编辑部主任。

“也是。实话说，他根本不懂编辑业务。编辑部随便拎出来个人都比他强。他的特长是搞会务。给与会者安排房间买火车票什么的。会开多了，领导就觉得他的能力很强。编辑部主任的位置有了空缺，就把他安排了。”工作证拿10元钞当自己人了。

“罪过。”10元钞知道这样安排的结果就是有很多人要受罪。其中最受罪的，是编辑部主任。其次是编辑部主任的家人。再其次是编辑部主任儿子的同学。还有编辑部全体成员，以及他们的家人，家人的亲朋好友……

据科学计算，一个人在一生中有交往的人大约是250人。如此算来，某个人因干着力所不能及的事而倍受折磨，结果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由于原子裂变式的迁怒被株连。

编辑部主任睡觉时做恶梦，大喊大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吵得10元钞一晚上没睡好。

10元钞问工作证，工作证说习惯了，编辑部主任不说梦话不做恶梦他倒睡不着觉了。

第二天，编辑部主任骑自行车上班。10元钞能感觉出他心情不好。但是当他走进编辑部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谁也看不出他不高兴。他和下属热情地打招呼，问寒问暖。他就稿件问题不耻下问向下属征求意见，下属一旦真的说看法，他又不痛快。

编辑部主任到出版社总编辑的办公室汇报工作。谈完工作后，编辑部主任以极谦恭的表情对总编辑说：

“我的能力不如×××，为了编辑部的工作，让他当主任吧。”

工作证告诉10元钞，×××就是评上高级职称的那位副主任。10元钞很感动，他觉得编辑部主任这样做很聪明，是摆脱烦恼的最佳方法。做力不从心的事无异于给自己上酷刑。

“假的。他是为了坐稳编辑部主任的交椅才说这番话的。”工作证小声告诉10元钞。

“总编辑要是真按他说的办呢?”10元钞认为编辑部主任说这样的话达到保乌纱帽的目的有风险。

“绝对安全。这里边的道理你自己琢磨去吧。”工作证说。

10元钞想了一个月才恍然大悟。

人的品质是地球上最容易看走眼的东西。

编辑部主任从总编辑办公室出来，到财务室买饭票。10元钞连和工作证道别都来不及就到了会计手中。

此后的半年中，l0元钞叉接触了200多人。他感到很有意思。可惜他没有笔，如果他把这些经历都写下来，保准大多数作家会失业。

他一天最多换过37位主人。最慢的一次在一个囚犯手中呆了3个月。离开那囚犯的当天他竟然到了受害人的家中。幸亏受害人毫无察觉，否则非把他撕了不可。

有一天早晨10元钞在上海，上午到了海口。只在机场停留了1小时，他又跟随一位长相迷人但庸俗无比的小姐直飞哈尔滨。那小姐一下飞机就把10元钞花了。10元钞像接力赛中的接力棒那样在人们手中传递，转眼就把哈尔滨逛遍了。

中午，一个办案的警察将10元钞带到了乌鲁木齐。10元钞特喜欢闻烤羊肉串的味儿。下午，10元钞被一位军人带上了飞往福州的飞机。福州天气突变，飞机只好降落在武夷山机场。武夷山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就是有一种小黑虫把10元钞叮得够呛。

1小时后，飞机起飞，安抵暴风雨后的福州。

福州的一个小商人又将10元钞带到了太原。10元钞在太原去了264医院、希望大厦。太原的一位官员去临汾出差，l0元钞在傍晚和官员一起抵达临汾市。

临汾满大街都是硕果累累的果树，行人穿梭于树下，居然没一个人摘唾手可得的果实。

一个农村妇女从一个小贩手中接过10元钞，她乘坐汽车将10元钞带到了浮山县。10元钞在浮山县城只逗留了8分钟，换了一个主人后，到了该县的北王乡史壁村。

史壁村的住房大都是窑洞。10元钞是头一次进窑洞，他感到新鲜。还觉得这儿风水好。

这一天，10元钞换了近10个地方。行程达十几万公里。

他疲劳不堪，在窑洞里睡得贼香。

10元钞接触过乞丐，也接触过亿万富翁。和天皇级女影星在一间屋子睡过觉，也和杀人犯共同度过过入狱前的最后一个夜晚。10元钞见过政府要员，也见过赌场上输急了的赌徒。还有博士和文盲、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和一做生意就赔的倒霉蛋、门门考100分的学生考试专家和智商极高考试却屡不及格的未来天才……

10元钞去过的地方就更多了。有山东昌邑湖北老河口陕西城固河南遂平浙江绍兴云南个旧贵州遵义香港清水湾河北保定广西蒙山甘肃西峰江西向塘内蒙东胜安徽宜州江苏丹阳台湾新店吉林乾安广东封开北京通州湖南湘乡西藏措勤澳门妈阁街青海玉树辽宁北镇宁夏吴忠……

1O元钞身不由己地在人间奔波，随着阅历的不断丰富，他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所有人的人生都是成功的。而且不管你怎么努力，成功的程度在本质上都一样。所谓成就大，伴随而来的烦恼一定也大。得到东，肯定会失去西。找到了南，绝对再找不到北。上帝的字典里就没有好事全让你占了这个词。上帝把得和失揉在一起做成绣球，抛向人间。跳得高的人抢到的多。于是，他的得和失都多。抢不到绣球的人没有得也没有失。和抢到绣球的人一模一样。

10元钞很想告诉人类，遗憾的是他没有嘴。一天下午，10元钞离开一个靠捡破烂为生的人后，到了一位小姐手中。那小姐是飞国际航班的空勤人员，俗称空中小姐。

空中小姐将10元钞塞进衣兜，一点儿也不嫌脏。10元钞想，如果让她和捡破烂的拉手，她准不干。

空中小姐好像在等什么人，她一边看表一边看四周。

一个小伙子出现在空中小姐的视野里，空中小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又是你先到。”小伙子说。

“就早到了5分钟。”奎中小姐说。

“今晚飞哪儿?”

“巴黎。”

“还有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

“找个地方坐会儿?”

“去月光酒吧怎么样?”

“好。”

10元钞跟着这对恋人来到月光酒吧。酒吧灯光昏暗，还有音乐。

他们要了自己想喝的饮料。一边喝一边聊。有说不完的话。

1O元钞见过不少恋人，他觉得靠得住的是感情，不是爱情。10元钞还发现不同的恋人谈情说爱时说的话都差不多。他还觉得爱情实际上是爱自己，不是爱别人。或者说是通过爱别人来达到爱自己的目的。

小伙子送空姐到机场。也许是经常送的缘故，他和她道别时显得有点儿职业化。

10元钞又当了一次免费旅游者。

巨大的喷气机把一群素不相识的男女从地球的一个地方空运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喷气机会把乘客从一个世界空运到另一个世界。这次没有。

10元钞在空中小姐的身上同她一起为乘客服务。

10元钞注意观察每一位乘客。这架飞机上的乘客几乎包括了地球上所有肤色的人种。在10元钞看来，人类都长得一样。就像人看钱都长得一样一样。

1O元钞到了巴黎英雄无用武之地，正好他挺怕空中小姐把他丢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

几小时后，喷气机换装了另一批乘客返航。

小伙子在机场迎接空中小姐。对于男士来说，热恋时最美好的感觉大概就是接情人了。一旦结婚，享受“接”待遇的将是孩子而不再是孩子的妈妈。

空中小姐跟着男友到了他的住所。10元钞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倒时差。

两个小时后，空中小姐回到了自己家。妈妈见到女儿平安归来很高兴。给空中小姐当妈妈肯定有心老在天上飘的感觉。

“一下飞机就回家了?”妈妈一边给女儿准备饭菜一边问。

“嗯。”空中小姐撒谎。

“女孩子，下班就回家。”妈妈语重心长调教女儿。

空中小姐极乖地点头。

10元钞想笑。

管不住的是儿子。看不住的是女儿。父母如果不明白这个真理，索性别生孩子。否则就是花费半生的心血换气生。

第二天，空中小姐用10元钞买了一堆报纸。

10元钞在报摊上一直目送空中小姐，直到看不见为止。10元钞有点儿为空中小姐担心。昨天在她的男友的住所里，当男友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摞在一起时，男友衣服里的一张百元钞隔着布告诉10元钞，昨天的同一时间另一位小姐在这儿。那百元钞说他还和那小姐衣服里的一张50元钞聊了一个通宵。那天晚上，10元钞在巴黎。报摊上有很多报纸。10元钞看到头版上尽是耸人听闻的事。

买报的人不少，10元钞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位将成为他的新主人。

记者把人们的事写给人们看再向人们要钱，人们喜欢掏钱看自己的事。

一个戴眼镜大约30多岁的男人用50元钞买报。

卖报人反复验证那50元钞系政府所为后，将10元钞连同另几张钞票和报纸递给那眼镜。

眼镜把钞票装进衣兜。衣兜里有一包烟。还有打火机。

“你好。”1O元钞没同打火机交往过，挺好奇。

“你好。”打火机的嗓音有金属撞击的声音。

“火很伟大。”10元钞清楚火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

“看干什么了。”打火机说，“我就不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