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洁长篇小说《仇象》第二章

这是银行再次出台向富人倾斜的政策后，周小林接待的第一个VIP客户。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如果有钱就特有钱如果没钱就一辈子没钱的年龄。

“请出示您的VIP卡。”周小林像囚犯接待探监者那样近在咫尺却使用远隔天边的传音系统对那客户说。

男子不屑一顾地向周小林出示他的金卡。

“办什么业务?”周小林问。

“存钱。”男子从包里掏出3捆百元钞，每捆一万元。

3捆钱通过防弹玻璃下的凹槽曲线进入周小林的面前，他清点钞票。

VIP男子接打手机。

周小林眼中的钞票变成了一座别墅，周小林使劲儿闭眼睛，他清楚在和钞票打交道时如果走神，出了差错，是要自己掏腰包补偿的。

第一捆万元钞被一一验明正身，既没有滥竽充数的，也没有超迟到早退的。

周小林开始清点第2捆万元钞。他的余光瞥了一眼VIP男子，周小林想，他没准和周志北住一样的别墅。

一丝嫉妒掠过周小林的指尖，他的手指在接触那人的钱时，暗暗用力搓揉它们对它们施暴，周小林听到了钞票的呻吟声。他的心里有了些许平衡。

第2捆钱通过验收。周小林清楚这些钱一般不会有问题，它们的腰封紧身而且盖着竞争对手银行员工的以饭碗担保的人名章，明显是从其他银行取出来的没有经过咸猪手触碰的玉女原装款。

周小林娴熟地为被他凌辱过的第2捆万元钞穿本行的封条，盖他的担保章。

周小林撕扯第3捆万元钞的腰封时，由于用力过大，数十张百元钞掉到了地上，周小林看了一眼VIP男子，他在专心和手机彼端的人交谈，没有看周小林。周小林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几十张百元钞捡起来。

清点结果显示这最后一捆万元钞的数目为99张。周小林的惟一判断是地上还有一张百元钞。

周小林再次弯腰检查地上，他看见了隐藏在大理石柜台下边的那张百元钞，不知为什么，周小林没有惊动它，而是重新坐好，他再次清点第3捆钱，然后将钱放在点钞机上反复盘查。

周小林对VIP男子说：“这捆钱少一张。您点点。”

说这话时，周小林的声音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五脏六腑和血管骨髓都跟着颤抖。周小林后悔了，他希望VIP男子不干，那样他就可以再找，将那逃逸的百元钞完璧归赵。

VIP男子没有中断和手机交谈，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递给周小林。

周小林接那张百元钞时被它烫起了一个水疱，水疱的位置在左心室，差点儿妨碍冠状动脉供血。

下班后打扫卫生时，周小林将那张百元钞收入囊中。

第一次将不属于自己的钱占为已有，周小林的心情很复杂。就像占有了别人的妻子，既有窃喜也有不安。他知道绝对不可以告诉孙璐。孙璐虽然想住别墅，但是她要的是正路来的别墅，如果是邪路，即使是天堂级别墅，孙璐也不会住。

晚上，孙璐发现周小林的右手老捂着心脏部位。

“心脏不舒服?”孙璐问。

周小林没敢说心脏被百元钞烫出疱的事，他说有点儿累。

电话铃响了。

孙璐接电话，是周志北。

周志北向孙璐道歉：“你别生气，许微就这么个人，刀子嘴豆腐心。”

孙璐把电话给周小林。

周小林说：“志北，有事吗?”

周志北说：“我找了一本书，你给翻译吧。”

周小林看着孙璐说：“我已经接了一本书，最近没时间了。谢谢你，以后有机会合作。”

周志北说：“那我就不勉强了。”

周小林挂上电话。

孙璐冲着周小林伸出大拇指：“好样的。不吃嗟来之食。”

周小林苦笑：“这叫打肿脸充胖子。”

孙璐说：“你的智商肯定在周志北之上，你会让我住上别墅的。”

周小林说：“我努力。”

周小林清楚，以他现在的收入，要想让孙璐住上别墅，属于天方夜谭。昨天在周志北家的经历让周小林感受到刻骨铭心的震撼，他认为有必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孙璐扬眉吐气。

孙璐打开电视机，经济频道的主持人正在教观众怎样发财致富，她说上市公司就是用别人的钱为自己服务。周小林想起了那张百元钞。想起了来银行那些腰缠万贯的VIP客户，想起了今天那个当银行柜员说少了一张百元钞后连眼睛都不眨就补上一张的VIP男子。

周小林闭上眼睛，他遐想自己借用VIP富人放在银行九牛一毛的钱给孙璐买别墅。在银行工作了几年的周小林谙知银行的管理漏洞，他完全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银行弄出储户的巨款。

“想什么呢?”孙璐看出周小林灵魂出窍。

周小林吓了一跳，他担心孙璐看出他的心思。

“想怎样让你住上别墅。”周小林说。

和周小林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孙璐拿起丈夫的一只手，说：“其实我也不对，哪有这么逼丈夫的，我只是觉得憋了一口气。住不住别墅无所谓。凡是妻子这么逼丈夫的，都容易逼出事。”

孙璐越这么说，周小林越觉得必须让她住别墅。

亲友里出了成功人士，对圈内其他男子来说是灾难。“比较”是所有女性最擅长的业务。她们触类旁通将给自己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当评委的本领发挥得巧夺天工。

孙璐说：“我觉得，咱们不能停留在给咱们的孩子买名牌纸尿裤上。孩子出生后，他的生存环境对他一生的影响太大了。”

周小林点头：“这我相信。为什么演员的孩子当演员的比例高于非演员家庭?表面看，是身为演员的前辈能为后代提供机会，实际上，是孩子从小生活在演员的家庭中受到的影响，来串门的叔叔阿姨都是大名鼎鼎的演员，模仿力极强的孩子能不受影响?”

孙璐说：“我有个想法，咱们住上别墅后，再要孩子。”

周小林最怕这句话。周小林的爷爷有强烈的四世同堂情结，爷爷曾说，如果不能四世同堂，他死不瞑目。周小林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他和爷爷的感情甚至超越他和父母的感情。爷爷原先是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对朝代的罗列情有独钟，他想直观地看到自己家的改朝换代次数。

周小林清楚，他对爷爷最大的爱，就是早生孩子，让爷爷在他的生命退休之前目睹自己的第四代呱呱坠地宣誓就职生命。而孙璐并不想现在就要孩子，她认为事业无成经济不宽裕的人要孩子是对孩子的不负责，她想让孩子一出生就生活在辉煌灿烂的父母的怀抱中。父母的成功，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在大学读教育的孙璐觉得，孩子不会在乎父母说什么，孩子在乎的是父母做什么。使用语言教育下一代相当于对牛弹琴，真正的教育是用行动教育下一代。孩子对长辈的语言有天生的排斥，因为每个孩子都不是靠父母的语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是父母的行动缔造了孩子的生命。凡是靠行动缔造的生命，都崇拜行动轻视语言。教育下一代什么都不用说，做给他们看效果最好。没有一个成功人士是靠语言教育出来的。孙璐希望自己的后代从出生起就生活在父母功成名就的氛围中，那种无言的熏陶，是任何语言说教都无法比拟的。但是由于周小林对爷爷的孝顺，使得孙璐也做了妥协。昨天的周志北别墅之行，坚定了孙璐的先成功后受孕念头。

周小林说：“这......我是担心爷爷的身体。”

爷爷是身体年检痴迷者，他每年要去医院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让各种仪器入侵他的身体搜刮民脂民膏找茬儿。爷爷不知道，忧虑是健康最大的敌人，体检相当于引狼入室给忧虑发请柬。去年，爷爷在体检时发现血液在血管的某处弯道流速稍缓，他就如临大敌。周小林安慰爷爷说人身上每天要死5000万个细胞，新生同等数量的细胞，人体每天都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发生着惊天动地的生死改朝换代，不必太在意。无奈爷爷心重，开始服用各种药物疏通血管，结果健康每况愈下。周小林担心在自己住上别墅之前，爷爷就改住墓地了。周小林告诉爷爷，最好的长寿方法就是少吃。一次，许微告诉爷爷一家烤肉自助餐馆推出了对老年人优惠的政策，凡是能出示证明自己在70年前就捷足先登出生了的顾客，可以半价优惠。结果爷爷去了那自助餐厅暴食用餐，最后一块烤鸡腿吃下去顶在上一块进不了胃的牛舌身后，在爷爷嘴里滞留。鸡腿的骨头和爷爷的义齿由于接触时间长，险些发生一夜情。事后周小林告诉爷爷，小鬼请示阎王爷去哪里接人事半功倍节约交通费，阎王爷肯定说去自助餐厅。

孙璐说：“后代和前辈哪个重要?”

周小林说：“都重要。”

孙璐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学校门口和养老院门口大相径庭?”

周小林家位于一所小学和一座养老院的中间地带，每天小学门口车水马龙呵护孩子的家长人山人海，而养老院门口像青藏高原那样人迹稀少。周小林曾经想，如果养老院门口像学校门口那样就好了，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争先恐后来养老院看父母或者接父母回家。如今学校门口和养老院门口的巨大反差，令所有拥有想像力的想活到80岁以上的人不寒而栗。

周小林说：“学校门口和养老院门口的天壤之别，是对孩子最刻骨铭心的教育。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到时会拆了养老院建夜总会，让昔日风雨无阻接送他们上学的前辈露宿街头。”

孙璐说：“那咱们就抓紧奋斗吧，赶在爷爷活着时让他四世同堂。”

周小林叹了口气。

孙璐依偎在周小林身边：“有这样的压力是好事。高压锅为什么能在瞬间把坚如磐石的骨头软化?还不是因为压力大。”

周小林说：“高压锅会爆炸。”

孙璐说：“我给你当安全阀，炸不了。”

周小林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一个做客特傻访谈节目的嘉宾说：“咱们一起努力吧。”

孙璐说：“我哥不会看错人。我也不会看错。”

周小林说：“开始加压了。”

孙璐将周小林的手放在她身上一个和孩子关系最密切的部位，她是在暗示周小林，要孩子的开关掌握在你周小林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