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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蒙冤记

2017-03-10  点击:次  故事屋

一、遭弹劾

宋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日,一个很平常的日子,然而对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来说,却是他的凶日,令他终生难忘。

这天上午,时任湖州太守的苏轼正在府衙后堂处理公务,蓦然抬头,发现先前的丽日蓝天万里晴空瞬间消失殆尽,乌云翻卷,狂风呼号,伴随几声闷雷骤然而至,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他急忙起身关窗。

这时,衙役进来禀报:“大人,有急信。”说着将信件交给了苏轼。

这是一封家书,是苏轼在南都做官的弟弟苏辙(字子由)派人快马送来的。信上说,在京好友当朝驸马王诜写信告诉他,哥哥遭御史台李定等人弹劾,皇上谕旨,将你拘京审查,押解人已在路上,望兄长早做准备。

苏轼读罢,一下惊呆了。

八年前,苏轼被外放出京,几年来,通判杭州,转知密州,复知徐州,所任各地,君赞民夸,政绩甚佳;两月前调任湖州。湖州是个锦绣江南地,富庶鱼米乡,百姓民风淳朴,太守政事清闲,公余暇日,诗酒自娱,既无贪赃枉法,也未渎职失察,朝廷为何要将其逮捕进京呢?

事情缘起熙宁二年,年轻的宋神宗赵顼立志革新,起用王安石推行新法,以求富国强兵。王安石求治过激,新法实施后,出现许多失误,伤民害农之事时有发生。新法遭到以司马光、欧阳修、苏轼兄弟为首的保守势力的异议和反对。当时王安石官居宰辅,权倾天下,保守势力难以与之抗衡,纷纷自请离京任职或是退休。数年过去,形势逆转,现在王安石已罢相,闲居金陵,新派势力远不如从前。熙宁之初,王安石变法亟须新锐之才,提携了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一批人,现在这些人个个高官厚禄,身居要位。他们生怕保守势力卷土重来,自己失去既得权益。为了打击保守势力,李定等人选择了先从苏轼下手,原因是苏轼爱写诗文,生性旷达,又坦荡不羁;宽厚随和,却不谙世故,得罪人最多,有许多把柄可抓;拿他开刀可以顺藤摸瓜摧毁整个保守势力。

欲加其罪,须有证据,李定、舒亶一帮人混迹官场多年,深谙其理。为了收集苏轼的罪证,他们绞尽脑汁,做了许多努力,可是收效甚微。就在他们为没有足以能够扳倒苏轼的重大证据发愁时,没想到苏轼自己送上门来了。五月,苏轼由徐州调任湖州,按惯例,官员每到任一地都要写《谢上表》——给皇帝写感谢信,感谢皇上恩赐给我官做,皇恩浩荡。表示卑职在任上一定恪尽职守,尽犬马之劳报效朝廷。《谢上表》乃官场例文,苏轼到任湖州后,也写了寥寥数百字的《湖州谢上表》呈报朝廷。谁知祸随笔起,只因表中有“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语,被李定、舒亶一群新进人物认定是苏轼指责圣上、诋毁新法、攻击变法大臣的最好证据。加上其他收集到的苏轼的一些书信诗文,他们开始精心编织攻击苏轼的大网,侍机待发。

七月初的一天朝会上,李定他们认为时机成熟,该把网抛撒出去了。

御史何正臣首先发难,他向神宗奏道:“陛下,臣近日拜读了苏轼大人的《湖州谢上表》,表中写有‘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语,苏轼视变法大臣为新进,他难以与之一起报效朝廷,对变法大臣大有不屑之意;陛下一贯知人善用,苏轼却说皇上嫌他老而无用,只能做地方官牧养小民,分明是对外贬心存嫉恨,诬贤欺圣,诋毁新法。苏轼胆大妄为,应予严惩。”

继起者舒亶,他出班奏道:“陛下,苏大人常常借诗发怨。在任杭州通判期间,写过许多谤讪朝廷,嘲讽新法的诗词,流俗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慨。臣这里有《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一册,请陛下御览。”说着,从袖中掏出诗集呈给神宗。

知谏院张璪紧紧跟上,奏道:“近日,臣在谏院收到一份检举札子,札子中称苏轼大人赴湖州上任时,途经宿州灵璧,被邀游览张氏艺园,写下《张氏园亭记》一文,其中云‘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臣以为天下之人仕与不仕,皆不可以忘其君父。身为朝廷命官的苏大人,受陛下之恩非但不报,还公然宣称忘掉陛下之恩,此乃废人臣之道也。其罪深重,天下难容,伏望陛下治苏轼大不敬之罪,以儆天下为人臣者。”

苏轼认为张氏先人费时五十余年,为其子弟所造之园,不只是一个仅供家人游赏的花园,园中除有花木亭台之美,还兼有畜牧、纺织之业,大凡生活所需物品皆可取自园中,后人出可仕,退可归隐园林,进退从容,其乐悠悠。苏轼写记意在赞佩张氏先人造园为子孙考虑周到。张璪所指责文中仕与不仕的文字,他明知乃孟子对孔子参政的评语,并非苏轼所创,故意歪曲苏轼原意,用心甚为叵测。

最后是御史中丞李定压轴。李定是个不报丁忧、恶名传于天下的小人。父母亡故称之为“丁忧”,宋以孝治天下,官员父母亡故应向朝廷报告,丁忧期间,不任职、不婚娶、不娱乐、不赴宴,在家守孝三年。李定贪恋官职,不报丁忧,不奔母丧,更未守制,属于不孝。官员不孝应受惩处。同在神宗朝,有一名叫朱寿昌的官吏,三岁时,生母因故与他分离,长大之后,他整整寻访五十年,事遂心愿终于找到母亲,朱寿昌因孝悌之德受到朝野尊敬。苏轼写诗赞辞官寻母的朱寿昌,有“感君离合我酸心,经事今无古或闻”句,李定认为这是苏轼暗讽他,一直耿耿于怀,只因当年尚未得势,只能忍气吞声。如今他出任御史中丞——相当于今天的监察部长,终于有了“报仇雪耻”的机会,一心要将苏轼置于死地。他向神宗奏道苏轼有四罪当废:“目无圣上,谤讪朝廷,此其一也;传播谬毒,蛊惑人心,此其二也;诋毁新法,攻讦大臣,此其三也;好大喜功,借天灾之机,为自己树碑立传,贪天功为己有,臣德丧尽,此其四也。按大宋律苏轼当斩决,臣伏望陛下圣裁。”

左相吴充闻言急忙出班向神宗奏道:“陛下,老臣认为几位大人参奏苏大人之言貌似公心,实为谋一己私利泄个人仇怨,断章取义,附会其说,罗织罪名,陷害大臣。苏轼爱写诗文,难免偶有思虑不周之处,不足为怪。诗讽朝政古已有之,从未闻以诗文获罪者。若以诗罪人,我朝则开文字狱之先河,使大宋蒙尘,陷圣上于不明之地。几位大人用心叵测,请陛下追究他们编造诬词、陷害忠良罪。”

苏轼有才能亦有见识,神宗很是器重。熙宁十年秋,黄河决堤,徐州遭遇大洪水,太守苏轼“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得免漂流之害”。神宗非常高兴,下诏表彰,昭示全国各地。神宗爱才,以一代才子看待苏轼,以欣赏苏轼诗词书画为乐事,诵读苏轼诗词文章,经常吃饭停箸,举杯忘饮,叹说苏轼奇才。而苏轼“性不忍事,遇事如食之有蝇,吐之乃已”。他在关乎国运大事上拒绝沉默,两次上疏皇帝,一次圣上召对,对神宗言辞尖锐激烈,一点也不客气。神宗心中颇为不快。神宗要做个尊重舆论的开明皇帝,对御史台的言论不能置之不理,虽无将苏轼往死里整的念头,借这个机会治治他傲慢张狂、常发牢骚的毛病的想法倒有。御史台是负责监察朝廷官员失职和不法的部门,于是神宗说道:“苏轼所涉之罪由御史台派员前往湖州拘京审查,御史中丞李定、知谏院张璪二位大人负责审理。”

有了神宗这句话,几个弹劾苏轼的人个个喜形于色。李定、张璪二人连忙应答:“臣领旨。”

接着,李定又以安全为由,请神宗准予途中每夜所至之处,像押解江洋大盗、杀人越货者一样,将苏轼送当地州县大狱寄监,这样就意味着定了苏轼死罪。

“此奏不准,朕只是根究苏轼诗文之事,无需如此。”神宗驳回了李定的请求。

李定一伙回到御史台后,研究决定派太常博士皇甫遵去湖州缉拿苏轼。皇甫遵接到命令,带上两名公差和自己的儿子立即出发。

驸马王诜闻讯后,派遣的送信人与皇甫遵同期离京,两拨人倍道急驰,马蹄如飞。路上,皇甫遵的儿子在润州病倒,求医诊治耽搁了行程。结果苏辙得王诜信后,派的人早于皇甫遵半日到达湖州。

二、被拘捕

读罢弟弟来信,苏轼手足无措,心里七上八下。苏辙要他早做准备,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连自己因何故遭拘捕都不知道,又如何能想出应对之法呢?但他清楚,好友王诜冒着贬官杀头的风险给我通风报信,肯定是事态严重,那就赶快办理移交吧,免得朝廷来人到了措手不及。

苏轼令人去请通判祖无颇。通判是辅佐太守处理政务的官员,相当于太守的副职。苏轼向祖无颇办理移交手续,由他权代州事。

这里移交刚刚结束,屋外闪过一道耀眼的电光之后,便是一声震耳的炸雷,接着狂风大作,大雨如泼,暴风雨来也。

暴风雨中,一名衙役神色慌张地闯进后堂。衙役尚未开口,苏轼已猜中十之八九,等他结结巴巴说完“京城御史台派来的太常博士皇甫大人到了,现在前厅大堂”,苏轼早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惊恐万分,不敢出见。

祖无颇连忙安慰苏轼:“大人莫慌,您现在仍是湖州太守,而非罪犯,还以太守身份迎接之。”

苏轼本以为既已获罪,不可再穿官服,听了祖无颇之言,于是穿上靴袍。

在祖通判陪同下,苏轼战战兢兢走进大堂,只见皇甫遵盛气凌人地坐在公堂上,两名公差和皇甫遵之子立于案前两侧。

苏轼上前向皇甫遵施礼,并说道:“本官不知大人前来湖州,请大人恕罪。”

皇甫遵听了也不答话,脸色铁青,一副傲慢又凶狠的样子。

苏轼对自己所犯何罪,会如何处置心里本没底,见了这场面,更加惶恐。

皇甫玩够了苏轼,这才宣告:“苏轼,本官奉御史台之命,前来羁押你进京审查,即刻启程。来人啦,给苏轼脱去官服戴上刑具!”

皇甫遵的儿子领着两名公差走过来,要给苏轼戴上枷锁。

苏轼恳求道:“轼平日口无遮拦,得罪朝廷甚多,自知此去必死无疑,只求大人宽限一刻,容苏某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沉默了半天,才哼了一句:“还不至于如此吧?”停了一下又说,“允许你与家人告别,速去速回。”

苏轼走后,祖无颇上前行了礼,说:“大人奉命缉拿朝廷钦犯苏轼的拘捕公文能否让下官看一下?”

“你是何许人?”皇甫遵很不屑地问他。

“在下湖州代理太守祖无颇。”

这时候,皇甫遵才把御史台的抓捕文书——台牒,拿出来给他看。

祖无颇接过一看,就是一份普通的拘捕文件。上面只提到革去苏轼湖州太守之职,传唤进京接受审查,并未写犯有何罪,给予何种处罚等文字,皇甫遵是故意虚张声势,吓唬苏轼的。

苏轼回到官舍。当听说丈夫被拘捕,将押解去京城时,夫人王闰之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合家围作一团,满屋呜呜哭声。

苏轼知道此去京城凶多吉少,两眼含泪,忧心如焚,但在家人面前还是尽量掩饰自己的痛苦,故作轻松态,以缓和室内的紧张气氛。他用衣袖为王闰之拭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夫人,你先别哭,待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之后再哭如何?”

王闰之含泪点了点头。

苏轼对夫人讲道——

大宋真宗朝时,有位名叫杨朴的名士,学识、人品皆很优秀,他不愿做官,一直隐居山林,以农樵为乐。真宗帝寻访天下名士,听说其人,请他来朝相见。真宗见了杨朴之后,问他:“杨爱卿,朕听说你善于做诗,当真?”

杨朴摇摇头,说道:“某乃山野村夫,不会做诗。”

真宗又问:“爱卿离家赴京,亲朋故交是否有人赠诗?”

“只有老妻送我四句打油诗。”杨朴回答。

真宗:“能吟出来让朕听听吗?”

杨朴咏道:“且休落拓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皇上听了大笑,他见杨朴真的不想做官,就派人送他还乡。

苏轼说:“轼和杨朴公一样,既爱酒贪杯,又爱写诗作文,所以也要捉到京城去断送老头皮。若夫人也能像杨朴妻吟诗为某送行,说不定皇上也会派人送某回湖州呢。”

王闰之听了凄然失笑,苏轼就此快步出门。

回到大堂,公差给苏轼戴上枷锁,准备出发。家人上前拦住央求道:“罪臣之子苏迈请求与父同行照应生活,望大人应允。”皇甫遵答应了。

堂堂苏太守,转眼阶下囚。苏轼在皇甫遵等人押解下,告别家人,离开府衙,走进风雨。远处天空漆黑如墨,一片混沌,一场更大的雷霆风暴在等待苏轼。

皇甫遵“拿一太守,如驱鸡犬”。这时州衙上下都被皇甫遵故意营造的恐怖气氛所笼罩,大小官员畏避一边,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不去送行。

苏轼五月二十日到职,七月二十八日被捕,湖州任上两个月又八天。

苏轼被押走之后,湖州已不可久留,家人收拾好行李,乘船去南都,投奔弟弟苏辙。船行至宿州,后面两艘官船追了上来,船上一个官员喊道:“本官奉御史衙门李大人之命,前来搜查朝廷钦犯苏轼的罪证,尔等快将船停下。”

苏家船只刚停下,十几名士兵在那官员指挥下跳了上来,将一家大小二十余口统统集中到船头,由两名士兵看守。其他人进舱,打开箱包行李逐一查看,重点查的就是苏轼写的诗文材料,以及他与别人的来往信件。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临行还将一部分诗文书信抄走。

官兵走后,苏家船只继续前行。

船舱内,侍女朝云在收拾官兵搜剩下的书信文稿。夫人王闰之见了,不由得气从心头来,随手抓起一把,塞进了正在烧饭的炉灶中,只见“呼”地蹿出一团火苗,文稿顷刻化为灰烬。

朝云央求道:“夫人,你在干什么,这些诗文可是老爷的命!”

“诗文,诗文,若不是这些诗文,子瞻怎么会被抓走呢?”说着,王闰之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当王闰之再次伸手去抓文稿焚烧时,朝云紧紧护住不放,致使部分书画有幸保存了下来。

皇甫遵是从水路押解苏轼回京的。船下的水流时而平缓,时而湍急,桨声欸乃,波涛不绝,前程漫长兮而又迷茫。

船入太湖,薄暮行至鲈香亭下,泊舟修舵。天苍苍,水茫茫,水天一色,碧波万顷,湖上时有舟楫往来,渔家歌声若隐若现。须臾,暮色四合,月上东山,清风微澜,满湖烁金。名噪天下的一代文豪苏轼,此刻正披枷戴锁盘坐船头。他无心欣赏太湖美,更无兴致赋新诗,惆怅满怀独自思忖。几天来,尽管无人对他提起被捕的原因,但猜测到一定与他平时言论和诗文创作有关。他知道自己口无遮拦,得罪过许多人;爱在诗词中直抒胸臆评论时政,触犯了不少人;更重要的是上疏神宗皇帝,批评过变法中一些政策失民意伤民心,惹恼了变法新贵,此次赴京必定凶多吉少。朝廷拿他开刀,显然是要把矛头对准更多保守派大臣,到那时,那些与自己来往密切或诗词唱和的亲朋好友定会受到株连。与其这样,不如现在两眼一闭,纵身一跃,葬身于万顷碧波,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了百了。苏轼主意拿定,但前后左右解差看守严密苦无机会。船入长江,苏轼又欲乘渡江之机投江,仍不能如愿。从此后,解差看守更紧,苏轼求死亦不能。

扬州太守鲜于优是苏轼好友。五月,苏轼赴湖州任途经扬州,鲜于优设宴于平山堂,款待苏轼。席上,鲜于优恭请苏轼留下墨宝。苏轼当场挥毫,写下《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一词。苏轼案发,有人劝鲜于优将与苏轼往来的文字趁早烧掉,以免后患。鲜于优愤然道:“欺君负友,吾不忍为。”意思是我跟苏轼明明有往来,你要让我说没有,这是欺君负友的行为,我做不来。八月初,押解苏轼的船只从扬州经过,鲜于优闻讯冒着风险赶到江边,为老友送行,被皇甫遵所拒,不许登船话别。鲜于优只好在岸边远远拱手揖别。

三、下大狱

御史台是御史们办公的衙门,院内长有大柏树数十棵,栖息乌鸦近千只。乌鸦朝出暮归,归巢时,在御史台上空盘旋,扑双翅蔽云遮天,啼叫声凄厉恐怖。源自这些乌鸦,人们把御史台称为“乌台”。宋代,乌台关押要犯,凡朝臣犯法重者多下乌台狱。

苏轼随押解官船渡长江,经淮泗,上溯汴河,行程千里,八月十八日抵达京都汴梁,即被投入乌台狱。苏轼一案因诗而起,故谓之“乌台诗案”。

乌台狱有大小囚室若干,知杂南庑是专门关押重刑犯之地,罪犯进了这里死多活少,所以有“知杂南庑鬼门关,十囚进去九不还”之说。御史台李定一伙人一心想置苏轼于死地,苏轼收监后,便把他关在这里一个单人囚室里。此室只屋顶有一不大的天窗,室内狭窄又阴暗潮湿,伸手就会碰到长满青苔的墙壁。关在这里无异囚于井中。

长达二十天的押解途中,苏轼一直身披枷锁困于逼仄的舱内,终日无人与他讲话,听到的是欸乃的桨声,看到的是皇甫遵一伙凶恶的嘴脸,他身心疲惫,精神抑郁。可御史台的人并不因此让他有一点儿喘息机会,就在他下乌台狱不久,咄咄逼人的审讯便拉开了序幕。

头堂审讯开始,苏轼在两名衙役的押解下,走进御史衙门大堂。他抬眼一望,只见大堂左右两侧各站立一排面目狰狞的衙役,两位主审官并列端坐在堂上,一位是因丁忧之事对他耿耿于怀的御史中丞李定,另一位是知谏院张璪。

张璪,原名张琥,与苏轼是进士同年又是昔日同事。苏轼任凤翔签判时,张璪为法曹,二人共事两年。张璪调离回京时,苏轼作过一篇《稼说》赠行。此人阴险贪鄙,热衷利禄,常陷人于危难之机。此次奉旨审判苏轼,他视为是他立功表现的机会。

苏轼见这二位是主审官,知道自己性命危乎殆哉。

李定见到苏轼,厉声问道:“罪犯苏轼,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

苏轼反问:“请问李大人,苏轼因犯何罪要下跪?”

“啪!”李定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苏轼,在御史衙门受审还敢如此嘴硬,来人啦,让他跪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走过来,从背后对准苏轼腿肚猛踹一脚。苏轼跌跪在地上。

这时张璪假惺惺地对苏轼说:“苏轼,你我凤翔一别,多年不见,没想到你我在这个地方会面,真叫人心里难受。只要你对我们的提问老老实实回答,承认自己所犯之罪,看在昔日同在凤翔共事的情面上,本官会奏请皇上对你从宽发落。若是你执迷不悟,拒不认罪,那后果就自负了。”

苏轼捋了捋头上的乱发,没有理睬这位昔日同事。

审讯开始,李定一上来就讯问苏家五代和家中是否藏有誓书铁券。

按宋律,一般犯人只问三代,只有死刑犯才追查五代。“誓书铁券”俗称“免死牌”,大宋开国之初,宋太祖赵匡胤曾向立过功勋的大臣赐过誓书铁券,这是一种特殊恩泽,持有誓书铁券者,五代之内获罪子孙可免不杀。李定明知眉山苏氏不是官宦人家,哪有什么誓书铁券。所以他查问这些问题,目的是恫吓苏轼:你苏轼所犯罪行严重,死定了。

“我苏轼没有犯罪,无需什么誓书铁券。”苏轼说。

张璪言道:“苏轼,你自恃有才,写了许多谤讪朝廷、讥讽新法、大逆不道的诗文,难道不是罪吗?”

苏轼冷笑了两声说:“我大宋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百余年间一直言者无罪。今日我苏轼写了几首诗,你们就兴师问罪,大宋有此法乎?尔等目无王法,还与苏某扯谈律例,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定大声吼道:“大胆苏轼竟敢藐视公堂,顶撞本官,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御史衙门人的巴掌硬,来人啦,给我掌嘴!”

两名衙役上前对着苏轼的嘴巴就是一阵猛掴,打得苏轼满眼金花,嘴角流血。打完之后,李定又叫苏轼回答。

苏轼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流血,说:“要杀要剐听随其便,苏某无罪,硬要我承认有罪,休想!”

李定气急败坏,叫衙役对苏轼用大刑。

张璪说:“慢!苏轼,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听我劝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吧,免得皮肉受苦。”

任你李定、张璪说破嘴皮,苏轼始终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审讯无法进行下去,只得将他押回牢房,一无所获收场。

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是天未亮提审,乌鸦归巢回监。苏轼依然如故,什么都不交代,审讯毫无进展。李定、张璪一帮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苏轼今日不死,他年必成大患。李定、张璪为了罗织罪名,将苏轼置于死地,可谓绞尽脑汁,用尽心计。苏轼不是不肯承认“指责皇上,谤讪朝廷,大逆不道”之罪吗?凡朝中大臣、地方官吏,与苏轼有书信往来的,一律派人取证。李定则亲自辗转各地坊间、书肆,收集苏轼诗集和散落民间的诗稿。在如此严厉的情况下,无人再敢隐讳,即使是只纸片言都一一缴纳。李定、张璪一伙对收缴来的诗集、信札、文稿,不分昼夜,认真研究,找出他们想要的“证据”,然后一条一条审问,逐字逐句盘查,逼你承认他们的曲解。苏轼若不肯就范,他们就威胁与戏弄并用,恫吓与侮辱兼施,一言不中听便拳脚相加,每日李定、张璪、舒亶、何正臣轮番地夜以继日审问,严刑拷打诟辱通宵乃常事。

其时,曾做过开封府尹的苏颂,亦因冤案被逮下乌台狱,关在苏轼隔壁,但不是死囚牢房,经常深夜听到李定、张璪他们拷问逼供苏轼的吵闹。苏颂在狱中赋诗十四首,诗前有序曰:“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诗中有“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句,“吴兴守”即湖州太守,指苏轼。苏轼狱中受刑情况在苏颂诗中可见一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苏轼受李定、张璪一帮人的反复折磨,尝够了任人宰割的滋味,他只得承认自己写的诗文中,有几首确实讥讽了新法。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身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这首《山村》诗是讽刺了朝廷颁布的青苗法。官府青苗贷款给农户,意在为民发展农桑,等到农户收成以后,再把贷款还给官府,朝廷利息低于民间高利贷,原本是件好事。但是许多州县官府邀功心切,不但抬高了利息,还强行摊派。山村年轻人贷得青苗钱,便进城鬼混,待银钱花尽回来,学得一嘴城里口音,却背上了无力偿还的官债。这是罪臣在杭州亲眼所见,有感而发写下。”

“新盐法规定,盐属朝廷专卖,禁止私人销售,而官府又不能及时向百姓供应食盐,百姓数月不知盐味,烧的菜淡而无味,难以下咽。由于竹笋略有甜味,百姓迫不得已上山采掘竹笋食用。我亲目所睹七旬老翁腰系镰刀,上山去挖笋,写下了《新城道上》:‘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这首诗讽刺了盐法。”

“别的还有吗?”

苏轼回答:“就是这几首诗是讥讽了新法,别的就没有了。”

李定指着公案上一摞从各处收缴来的信札、文稿说道:“罪犯苏轼,你不要抵赖了,为了清算你的罪行,御史衙门已查寻了有关证人,取得了你的罪证。”说着,从中抽出《苏子瞻学士钱塘集》,问道,“苏轼,这上面的诗词,可是你所作?”

苏轼点点头说:“皆罪臣所作。”

张璪翻了一页,念道:“‘吴儿生长狎涛渊,重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首你题于钱塘江边济安亭上的《八月十五看潮》,是不是反对朝廷水利法?”

“非也。每年八月,钱塘江入海口都会发生大潮,潮水咆哮着从海上扑向堤岸,潮头高丈余,犹如万马奔腾,其声惊天动地,其势不可阻挡,乃天下奇观。观潮钱塘江成了杭州人一年一度的盛事。江边有弄潮儿做冲浪博潮表演,官府设奖品奖励,故常有溺毙者。《看潮》意在批吴儿重利轻生,不爱惜性命。”苏轼回答。

李定、张璪不依不饶硬逼苏轼承认是反对水利法,这才罢休。

接着,李定又找出一首七绝《赠孙莘老》问苏轼:“诗中‘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是什么意思?”

苏轼说:“轼与孙莘老是朋友,二人间有个约定,见面不许谈论时事,谁要谈论了,就罚酒一大杯,以示惩罚。你们不是不让我谈论时事吗?我自觉地约束自己,难道错了吗?”

李定狠狠地说:“什么叫不能谈论时事,朝政怎么了?时事怎么了?你越是这么说不就越发显得你心里对朝政、对新法怨气特别大吗?”

在李定、张璪硬逼下,苏轼只好承认这首诗是反对新法,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少得休。”本是苏轼一首咏牡丹诗,李定、张璪为了达到证明苏轼在诗词中谤讪朝廷、讥讽新法的目的,硬是把“化工”比执政者,以“闲花”比小民,朝廷执政者推行新法名目繁多,黎民百姓被折腾得不能安宁。

驸马王诜的妻子是英宗的女儿贤惠公主,神宗皇帝的胞妹。王诜工于绘画,也好吟诗。他与苏轼是好友,二人互相唱酬,互赠礼物,交往密切。他多次赠送酒食茶果与苏轼,还送他弓一张,箭十支,包指十个。苏轼托王诜找人裱画三十六轴,没有付钱。苏轼赴杭州任通判,王诜送他茶、药、纸、笔、墨、砚、鲨鱼皮、紫茸毡等,赴徐州任太守时,送他羊羔儿酒、乳糖狮子四枚以及龙脑面花象板、裙带头和绸缎之类一一详细列单,都是罪行。就连苏轼外甥女出嫁,向王诜借钱二百贯,后又续借一百贯,未曾归还,也列罪状之内。

苏轼入狱初与儿子苏迈约定:平日无事就送清淡饭菜,若听到他执行斩决的消息,送饭时就在碗里放条鱼。

一天,苏迈因故不能来送饭,委托他人探监,忘了叮嘱他送饭莫送鱼。送饭人想,苏轼本来身体就不好,监狱里环境又那么恶劣,想给苏大人补补身子,特地为他做了鱼。苏轼见到鱼,以为自己刑期到了,万念俱灰。苏轼暗地里攒下了平时服用的青金丹,准备到行刑的那一天吞丹而亡。现在是到了用它的时候了,可是苏轼在枕头下面摸索了半天,也没摸着那包青金丹。他知道,青金丹已被苏迈悄悄拿走了。

秋风萧瑟,冷雨敲窗。是夜,苏轼辗转不能成眠,思念远方的妻儿老小和弟弟苏辙。想到今生今世兄弟再也不能相见了,提笔凄然写下了两首七律: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乌台狱有个狱卒梁成,待人极富人心,苏轼日常生活他都热情相助。苏轼有寝前洗脚的习惯,梁成每天晚上都烧热水帮他洗脚。苏轼见梁成忠厚可靠,便对他说:“看来我的刑期快到了,我给弟弟子由写了两首诗,托你送给他,以当诀别。弟弟能见到诗,吾死也瞑目了。”

“苏大人好人命大,虽有劫难,定能化解活着出去。”梁成一面安慰他,一面将诗接了下来藏好。苏轼出狱时,梁成将诗送还。

秋去冬至,苏轼关在乌台狱已过百日,为了整死苏轼,李定、张璪一伙想尽各种办法,用尽各种手段。苏轼受尽折磨,实在忍受不住,终于认罪了。李定、张璪一帮人得意洋洋,将苏轼亲笔供状及各种罪证整理成卷,上报朝廷,请神宗定谳。

四、贬黄州

乌台诗案,朝野震惊。如何处置苏轼,亲者仇者截然两派。就在李定、张璪等人丧心病狂逼供苏轼的时候,牢狱之外的营救行动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苏轼被逮下狱,为了营救哥哥,弟弟苏辙首先上疏神宗,愿以自己的官职替兄赎罪。

已退休的太子少傅张方平、礼部侍郎范镇等人不怕株连入案,先后上疏皇帝,仗义执言,为苏轼求情。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任舍人院同修起居注官,是皇帝身边的侍从近臣,李定怕他在神宗面前为苏轼求情,警告王安礼:“苏轼讥讽新政,反对你长兄,你可别为他说话。”王安礼听了拂袖而去,非但没有理睬他,反而直率地对神宗进谏:“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语文字罪人,若陛下治罪于苏轼,恐后世会说皇上不能容才。”

左相吴充一天公暇问神宗:“陛下,您觉得魏武帝曹操此人如何?”皇上答日:“何足道哉。”吴充马上接过话题说道:“是啊,陛下您的一言一行都师法尧舜,一举一动以尧舜为楷模,魏武帝这种人您当然看不上。而曹孟德犹能容忍祢衡,陛下怎么容不下一个苏轼呢?”

乌台诗案不仅引起了官吏们的关注,还牵动天南地北的百姓。杭州、徐州的百姓走出家门,作解厄道场,为苏轼祈祷,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

苏轼最大的救星是神宗赵顼的祖母太皇太后曹氏。

苏轼入狱之初,太皇太后已在病中,神宗每日晨昏都去后宫给祖母请安。接连几日,太皇太后发现神宗心情不好,遂问道:“陛下怎么了,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吗?”

神宗说:“禀皇祖母,最近有御史弹劾苏轼,又有大臣站出来为他辩护,孙儿一时难以决断,心里很烦。”

太皇太后问:“陛下说的这个苏轼是不是苏辙兄弟中的一个呀?”

神宗听了很惊讶,问:“皇祖母,您身居后宫,怎么会知道此人?”

太皇太后说:“哀家清楚地记得那是嘉佑二年,先帝仁宗主持完制科殿试回到宫来,高兴地对我言道,朕今日得太平宰相二人苏轼苏辙兄弟是也。现在朕老矣,来不及用他们了,留给子孙吧!”

接着太皇太后进一步关切地问:“这兄弟二人现在何处?”

神宗回答:“苏辙还在做官,苏轼现在狱中。”

太皇太后听了一惊,忙问:“苏轼犯了何罪?”

“他写的诗词中,有一些谤讪朝廷,大逆不道。”神宗说。

听说苏轼因写诗入狱,太皇太后落下泪来,说道:“苏轼因诗入狱,定是受了小人中伤。再说,写诗有过,其过也微。吾已病矣,不要再有冤案。”

神宗连忙说道:“皇祖母勿要伤悲,孙儿下诏大赦天下,为您祈福求寿。”

太皇太后说:“陛下没有必要去赦免那些天下凶恶,你只要放了苏轼就够了。”

神宗想检测一下苏轼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到底有没有大逆不道的念头。怎么测试,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派一小太监潜至乌台狱,观察苏轼的动静。

入夜,更鼓响过之后,苏轼宽衣解带准备就寝,忽见一人推门而入,什么也不说,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放下,枕着它席地而卧。

苏轼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也未交谈,便转身睡去。

四更时分,熟睡中的苏轼被那人摇醒,他连声说道:“贺喜学士,贺喜学士,学士安心睡吧。”说完,带着包袱匆匆离开牢房。

苏轼听不懂那人话里的意思,他走后,继续睡觉。

小太监回到宫里,就以所见禀报皇上:“陛下,小的昨夜奉旨探监,睡于苏轼一侧,苏轼呼呼大睡,鼻息如雷,吵得小人一夜未眠。”

神宗以为苏轼身陷囹圄,若是“谤讪朝廷,大逆不道”定会心事重重,彻夜难眠,若能一切坦然,即是问心无愧。神宗闻报,自言自语道:“看来苏轼心中坦荡,没有大逆不道之心。”

苏轼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通过了神宗的测试。

苏轼入狱以来,神宗陆续收到大臣仗义执言,为苏轼求情的奏札。加上太皇太后的求情和自己的测试,在苏轼定罪问题上,天平开始朝释放一侧倾斜,遂派发运三司度之副史陈睦赴乌台狱复审,准备结案。

数日后,一天朝会上,神宗向陈睦问及苏轼案复审之事。

陈睦向神宗奏道:“御史台卷中所录之事复审无异,臣认定苏轼罪名是以文字谤讪朝廷讥讽大臣,应处徒刑二年,案在太皇太后患病大赦期中,应蒙恩赦,释放出狱。”

李定、张璪一伙本以为神宗看了苏轼供状和他的罪诗后,定会龙颜大怒,文武百官也一定会口诛笔伐,苏轼必死无疑。就连牵连入案的王诜、王巩和藏有苏轼诗文隐瞒不报的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人也都会被诛杀。眼看大功就要告成,谁知却功败垂成,现在苏轼不但仅仅判了两年徒刑,还因为朝廷的大赦而释放,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这样的结果不仅自己颜面扫地,而且还将大大增长保守势力的气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李定、张璪心急如焚,只有再想办法激怒神宗,把苏轼搞成“大逆不道”的死罪,就可不入“赦免之列”。

李定急忙出班向神宗奏道:“陛下,臣于近日收到新证,苏轼确有不臣之意。”

神宗说:“哦,卿家又有新证,详细说来。”

李定言道:“杭州有一秀才王复,居住候潮门外,世代行医。王家门前有两株百年古树桧木。苏轼在杭州任期间,曾作《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诗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惟有蛰龙知’。臣以为这是反诗,罪臣苏轼因得不到陛下重用,便与陛下离心离德,要去求知于地下之龙,这是苏轼对陛下的大不敬,属不臣之罪。陛下可大赦天下罪人,唯不可赦免苏轼。”

神宗听了未置可否。

张璪见神宗迟迟没有表态,也沉不住气了,赶忙奏道:“臣赞同李大人所言,陛下贵为天子,乃在天飞龙,苏轼却以为不知己,要去与地下蛰龙为伍,其反心昭然若揭,不杀不足以平我等臣子之愤,恳请陛下准御史台所奏,斩决苏轼。”

张璪说完,朝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臣们一个个都为苏轼捏着一把冷汗。

宋神宗言道:“龙者,非独帝王,人臣俱可言龙。古代称龙者多矣,东汉荀淑有八子,个个有才,人称荀氏八龙;蜀国丞相孔明,自号卧龙。他们都不是帝王,并未因龙字获罪。对苏轼写的蛰龙,不可牵强附会,更不能以字废人。吴充大人,你以为如何?”

宰相吴充没有回答神宗所问,而是从衣袖里取出一份奏札,近前奏道:“陛下,臣的儿女亲家王安石大人闻知苏轼入狱,特地派人从金陵送来奏札,托臣呈于陛下。”说完,将奏札呈了上去。

听说王安石送来奏札,李定、张璪一伙心中惊喜。王安石是实施新法的领军人,他们过去的顶头上司,他经常受到苏轼的攻击,在处置苏轼问题上,观点肯定与他们一致,事情将会出现转机。

神宗看完王安石的奏札,叫太监当庭宣读。王安石在奏札中写道:凡是圣明之君,在清明盛世,决不会诛杀才华出众的臣子,乞求陛下免苏轼一死。

王安石奏章出乎众人意料,有人欢喜有人怒,特别是李定、张璪一伙气得七窍生烟,他们又一次失望了。

王安石与苏轼,一对势不两立的政敌。王安石实行新法,苏轼作词赋诗,写文章上疏,屡屡攻击他,这样的人都站出来为苏轼求情,不禁让宋神宗心头一震。他不再犹豫,下旨乌台诗案结案。

苏轼保留了官身: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官阶中最低的一级。同时苏轼也是罪臣:削减俸禄,不得签书公事,不得擅离贬所,令御史台派员押送去黄州。

苏辙、王诜、司马光等二十多位官员因受株连,分别受到降职或罚铜处分。

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历时一百三十天,宣告结束。百姓相见额手庆,亲友闻之涕泪流。恶意中伤计未成,一团小人向隅泣:李定气得要递辞呈,舒亶卧病,张璪切齿,何正臣大骂王安石,皇甫遵自此恶名远扬。

苏轼出狱日——十二月二十九日,已是年根岁底,元丰二年除夕。

这天早晨,苏迈早早来到乌台,在狱外等候父亲。日上树梢,乌台狱打开一扇小门,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苏轼手提一卷行李,步履蹒跚地从门里出来。苏迈赶紧迎了上去,接过父亲手中行李,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苏轼用手抹去苏迈脸上的泪水,说道:“迈儿,父亲平安出狱,你该高兴才是,为何流泪呀!”

苏迈说:“父亲囚禁乌台,受这么大的罪,都是写诗惹的,孩儿求您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写诗了。”

苏轼是为诗而生,为诗而活的,诗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苏轼若不写诗就不是苏轼了。现在走出乌台,重获自由,又见街头人如织,感受清风拂面颊,闻听鸟鹊枝头噪,苏轼十分兴奋,自然想到了诗和酒,心中创作欲油然而生,这岂是苏迈所能阻止得了的。

苏轼风趣地对苏迈说:“儿啊,鱼可不食,诗不可不写,写,还要写下去。父亲已酝酿好两首诗,听我念给你听。”

说着,苏轼就用浓浓的眉山口音吟咏起来: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究,窃禄从来岂有因。”

朝廷规定:被贬谪罪官,必须奉诏即行,不得逗留京城。苏轼出狱的第二天即元丰三年新正元旦,汴梁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处处笑语喧哗,鞭炮声昼夜不息。苏轼重新背起行李,在苏迈陪同下,被御史台差役押解着,顶风冒雪出帝京,跋山涉水向黄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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