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趴在他后背上酣睡
每年总有几个月,会在夜里梦到他,神态自若地在老屋前侍弄他满院子的花花草草。身上,是他在世时常穿的藏蓝色中山装,走到水井边说着什么,他身旁没有别人,那肯定是说给我了,支着耳朵努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声音飘渺,还没到我耳边就已在空中消散。那座院子似乎不是我们家老院子,不见高大坚固的院墙,多了几株繁茂的槐树,手压式水井边有汲水留下的清浅水洼,飘着指甲花粉色的花瓣,太阳斜斜地照着,安静寂寞。
醒来后,眼前是漆黑的夜,心痛如割。
梦中他一直住在秋天,指甲花开始凋落了,花枝上挂满了小灯笼状的种子包,月季还张罗着一年中最后的花事。他常用的农具整齐地排列在窗前,像准备出征的队伍,也像凯旋而归的王师。他立在它们面前顾盼,我知道,他还惦记着他的庄稼。
农历十月,收割后的稻田裸露着参差的伤痕,秋播的小麦还很细弱,一脚踩上去,它们便深深地陷进暗色的土里。我回老家去探望他,给他一叠一叠大面额的纸钱,各色水果,一顶黑色的呢帽,还有他爱吃的猪头肉。
那顶帽子,如果他能收到,留给他冬天戴。他在世时,50岁之后,每到深秋庄稼收割完毕,一旦闲下来,他总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着疏朗的头发,说,风越来越刁了,贴着头皮刮呢。
他50岁以后才开始做农活,脱掉雪白的衬衫和锃亮的皮鞋,学着培植秧苗,割麦插稻。他梦想拥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却因为手头紧,不得已买了一头灰色的小毛驴代替。那头驴子后来被他养得肥肥胖胖,一拉车就气喘不已。
他买了很多作物栽培与种植方面的书籍,排列在那堆医学典籍、中药手册旁边,不同序列的书籍挤在一起,此消彼长各不相让,像他内心的挣扎。他让我选,拿一本白皮儿的小册子,封面简单的两个红字,我当时5岁左右,尚不识字,试探着读:小麦?他便叹口气,揉揉我的头发,抱我坐在他膝上,一副认命的样子。
40岁后,他逢人便讲生平两件得意事,养育的女儿和收获的庄稼。从初秋到深秋,他的麻田,他的中药材,他的水稻渐次成熟。他手握镰刀,穿双军用胶鞋,裤脚上满是泥点,上衣永远不系扣,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君王,满脸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到周六下午,不管多忙他也会甩开庄稼,骑那辆大“金鹿”去学校接我。车轮轧在杨树叶子上沙沙作响,我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腰,整个人趴在他的后背上。我们迎着阳光的方向,他的衣服上有好闻的汗味儿,只一会儿,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