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貂蝉
枣红马撒开蹄子向官渡方向奔路。这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从我的左前方毫无保留地映射过来,道路的左边是一条宽阔平缓的河流,光线聚集在水面上,河流变成了一面巨大平滑的镜子,映射着日暮的金黄。在我的身后,关羽骑着那匹赤兔马像风一样紧紧跟着我。我一边紧拉缰绳,把我的大刀平放在身前,一边用余光瞄着后面紧追不舍的关羽。我想等关羽的马头临近我马尾时,突然掉转马头。只要借助于马的力量,紧握手中的大刀,完美地画出一道弧线,一切都将大功告成。以往的岁月里,我曾经多次靠拖刀计转败为胜。没有人知道我有如此绝招,除非他已死去。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秋风在我的耳边呜咽,河边的荒草在脚下发出了断裂之声,我还听见头顶上的大雁发出阵阵哀鸣,它们显然被急促的马蹄声惊扰到,飞翔的阵形也变得不伦不类。就在我猛击一掌我的坐骑,想让青鬃马一百八十度转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青鬃马一声惨叫,前蹄突然腾空,我被重重地摔到了马下。一阵阴冷的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一偏头,突然看见一颗头颅定格在我的左前方:神兽般硕大的脑袋,野山羊一样的面孔;更熟悉的,是早晨刚刚修剪过的八字胡须,还有袁绍赐我的纯金的头盔……我豁然明白了,那一颗偌大的头颅是我的,那就是我!它飘飘荡荡,像一只巨大的鸟儿一样飞翔在空中,画着一条优美的曲线。随后,我又看见那把青龙偃月刀带着风声掠过,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珠,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我突然明白了,是那把青龙偃月刀,让我的尸身分离了。可那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一直没有明白。世界沉默下来了,我只听见了头顶上的雁群扑啦啦地散了,它们发出的哀鸣声如此凄清,就像是雨夜街巷间的穿堂风。声音居然也是有弹性的,竟然可以拉得又细又长,就像一根带松紧的绳索一样在我头顶上拉来拉去,一阵阵地牵拽着我。我感到自己都要被它们拽上天空了。
人世间的东西已离我远去,即使无数怨怼之气,终究也会扶摇散去。这就是死亡的真谛:简单粗暴、干净利落。如果死亡真相过早暴露的话,也许人们早就不愿活着了。关于死亡,我知道所有人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人们会关心死之后去了哪?会看到什么?天堂和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前有一个属下,一个道士出身的裨将,因为对这些问题太好奇,坚持想知晓死亡的秘密。每次大战之后,他都会流连于尸横遍野当中,不停向那些奄奄一息的士兵们问这问那,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悄悄伏在死人身边,观察四周的动静。当士兵告诉我后,我气急败坏,立即赶到现场。在看见那个失魂落魄的裨将后,我二话不说,拔出佩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我恨恨地说:“你不是要了解死亡的秘密吗?那么,我送你去了解!只是你回的来吗?”我这样做,是不希望在士兵面前过多谈论死亡,那会破坏军心。虽然我读书不多,不过我知道孔夫子对待此事的态度:孔夫子也不愿过多谈论死亡,他总是强调“不知生,焉知死”,让人把注意力转到生存上来。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不想把谜底过早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一样。
现在,我可以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这一个自我出生起,就一直萦绕着我的秘密,或者说,我曾经驱赶了无数人去见识的这个秘密,终于在我面前水落石出了——在关云长那把青龙偃月刀落在我肩膀上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往上涌,身体碎裂成两半,身体的各个器官全都不由自主地纠缠在一起。我不知道是心在痛脾在痛还是肺在痛,它们一起在痛苦地扭动者。就在我以为忍受不了的时候,一股轻微的音乐声出现了,我的面前出现了白光,那是一道迷人的光线,牵拽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它后面。出人意料的是,我遇见了颜良的灵魂。看得出来,颜良仍对于不明不白地死去耿耿于怀,这是他残留着面孔滞留在路上的主要原因。颜良告诉我,一切都怪刘备,这个貌似老实忠厚的家伙最有心机。当颜良领了军令走出大帐之后,刘备从后面跟了出来,叫住了颜良,讪讪地说他的二弟关羽投降了曹操,可能正在曹操大营。刘备说关羽一直是忠于他的,绝不可能真心投降曹操。刘备一再地叮嘱颜良,若是在战场上遇见的话,一定要刀下留情。颜良说最终导致自己失去戒备心的,不是刘备的求情,而是刘备一而再再而三地恭维自己武艺高强。说以颜将军的万夫不挡之勇,关云长哪能比得上你啊——千万不可对其使全力!颜良说自己被刘备抬举得熏熏然,乃至见到关羽时根本没放在心上,以致被关云长暗算。颜良苦笑着说,其实他是被刘玄德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给骗了。当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颜良已基本释怀了,他笑着告诉我,刘备那个“大耳贼”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在人世间,凡热衷于暴力和权力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们的来来去去,总是那样悲恸惨烈,像玉碎,更像瓦片跌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