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拇指- 郑渊洁童话
第一章儿子吃狗粮
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么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今天和昨天的经历一模一样,今年和去年的经历如出一辙:吃饭、睡觉、方便、上学、工作、结婚或独身、有孩子或没孩子……,活一天就知道一生了,干吗还要雷同重复地活?既然每个生命都是由雷同构成的,干吗唯独苛求艺术家在创作作品时不能雷同?既然雷同是生活的本质,并非来自天外的艺术家如何能不受雷同生活的耳濡目染进而将雷同自觉不自觉地融进他们的作品?
我希望我的故事能使你的今天不雷同于昨天。追求新鲜的生活大概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你可能根据我刚才的言论在猜测我的性别、年龄、职业、学历甚至姓名,我估计你没猜对。
用半老徐娘形容四十八岁的女人,属于过誉;用穷光蛋形容全家存款累计不到三千元人民币的人,比较贴切;用半文盲形容只上过小学的人,相当宽容,因为如今有人称不会使用电脑的人为半文盲,包括大学毕业生;用准残疾人称呼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头的人,恰如其分;将失业美誉为下岗,有阿Q嫡系后代的嫌疑。
我是半老徐娘加穷光蛋加半文盲加准残疾人还兼阿Q。我的名字是欧阳宁秀。欧阳是复姓。
你可能会说,你的语言不像半文盲呀?你如果认为精彩语言都出自有大学以上学历的人之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断言你没去过随便哪个单位的食堂帮厨。大师傅和揉馒头洗菜刷碗的小工在烹饪期间说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字字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你就是把刀架在大学教授的脖子上,他们也说不出如此饱含哲理如此生动的话。你肯定听说过这个典故:一个君主让大臣将天下的道理整理给他看,大臣整理出数百万字。君主说太多了,你精简后再给我看。精简了一半,君主说还太多。又精简了一半,君主还是嫌多,他说我要你们把人世间的道理给我概括为一句话。大臣为难。大臣的仆从见主人回家愁眉不展,问怎么了。听主人说完后,仆从说,将人世间的道理概括为一句话,依我说,就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大臣向君主转述,君主顿悟,说:没错,这句话概括了天下所有的道理。你看看,古往今来,没文化的人说出的道理比有文化的人多得多。这是由于对生活感受最深的,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越往上,越肤浅。和大海的道理一样。浮在上边的东西能有深度?
说是这么说,你可能还是有疑问:你的遣词造句好像很有功底呀?
这得归功于我喜欢阅读。不管是报刊还是书籍,只要是进入我的视野的,我不把它们生吞活剥绝不罢休。我没钱,我几乎没买过一本书。好在如今拿书当书的人越来越少,这当然首先缘于不是书的书越来越多。于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家的书都成为我免费的午餐。我看书没负担,一不为应试,二不为功名,三不为谋生,只拿看书当娱乐,我没钱进行别的娱乐项目。看久了,言谈话语自然潜移默化。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言谈话语只限于在心里自言自语,我从不和别人包括家人说我现在和你说的这种话,我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和你说了这么多,虽然今天和昨天一样没意思,可我还得起床,我必须给丈夫和儿子做早饭。他们要去上班和上学。没事的人伺候有事的人,这可能是所有人类家庭的规矩。其实,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没事?人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当然是吃喝拉撒睡,全是我失业后从事的工作。说来说去,这家里属我干的事最重要。从事最重要工作的人反而在家里地位最低,甚至排在上学的家人后边,人的确奇异。
我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他还在睡。我失业前,家里没有早饭这个节目,尽管我们知道人不吃早饭有损健康。那时我家不吃早饭有两个原因:一、家庭成员都有事做,要上班上学,于是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自告奋勇承担做早饭的重要工作;二、经济拮据,能省一顿就省一顿。其实这才是我们不吃早饭的真正原因。我失业后,家人不吃早饭的理由减少了一个。有我这个闲人存在,创建早饭制度就成为家人的心愿。美其名曰早饭,也就是把昨天有意多蒸的米饭和故意剩的菜汤天人合一地搅在一起弄热了完事。
我穿上衣服,先到厕所小便。我知道如今的人不管家里的厕所叫厕所,而是叫卫生间。再高级点儿的人,更是管厕所叫盥洗室。可我不能管我家的厕所叫卫生间,那确实是厕所,不是卫生间。它只有二平方米,每人每次大便时只有放四个屁的配额,放多了估计会造成这栋建筑爆炸,我们不想株连邻居。我清楚早晨小便和大便同步进行比较爽快,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得给儿子曲航预留出厕所。曲航正在读高三,他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大便。他说如果早晨不大便,在学校放的屁就会很臭。一次他早晨来不及大便,结果在上课时放了一个全校都闻见了的臭屁。曲航当然不会承认是他放的,他还跟着同学骂是哪个混蛋放的而且骂得最凶。老师由此谆谆教导同学,现在是高考前的关键时刻,如果你们不想把一十二年寒窗辛苦付之东流,我奉劝你们把屁留到大学去放。曲航发现,只要早晨大过便,即使上课放屁,不会有臭味。当然要掌握好分贝,别弄出声响来。他还说,过群居生活的人都有这种体会--曲航管三个人以上呆在一个屋顶下共事叫群居--在群居状态下,放屁是很令人尴尬的事。过来人都知道,群居状态下有四种屁。其一是又响又臭,。一旦制造了此类爆炸外加毒气,肇事者很难不被揪出;其二是有味无声。此类屁只要在场人数逾三人,有可能逃脱“道德法庭的制裁”;其三是有声无味。制造这类屁比较吃亏,没造成恶果,却背上了“坏名声”;其四是无声无味。此乃群居状态下的最佳屁,当事人都会有吃了一顿免费午餐的感觉。
小完便,由于水价日新月异,我没有冲马桶。我家厕所有如下规矩:只有大便享有买一送一的冲水特权,小便是买十送一。也就是说,十次小便才冲水一次。这也算我家对环保的贡献吧,不是说咱们国家水特少吗?那天我从电视上看到记者采访一位往猪肉里注水的屠宰户,记者问他你什么时候就不再干这种缺德事了?屠宰户回答说,水价高于猪肉价后,我就不干了。看来要想吃原装猪肉,只有寄希望于水价高于肉价了。可如果水价真要是高于肉价,我估计我家就得改为一个月冲一次马桶了。
我在厨房的铁锅里为剩米饭和剩菜汤举行婚礼。我听见丈夫曲斌和儿子先后起床。曲斌养成了在工厂大便的好习惯,据说狗就是离开家才大便。曲斌和我同在一家工厂,幸亏我们厂出台了本厂双职工不能都下岗的人道主义规定,曲斌才幸免于难。不过,好景不长,听说这条规定已经被修订为“双职工不能同批下岗”。
当我把隔夜饭和自己腌制的咸菜端上饭桌时,曲斌和曲航已经坐在饭桌旁了。
刚清理完肠胃的儿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他大口大口吃饭。17岁正是能吃的年龄。他早饭能吃两碗,就这他还说每天上到第三节课时,饥饿感就开始骚扰他。我清楚这是他碗里没有肉、鸡蛋和牛奶的缘故。同样体积的饭菜,质量不一样,到了肚子里立刻见分晓,肉是二两拨千斤,粮食是千斤撼二两。我家如今的月收入只有873元,刚好不具备申领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资格。这点儿钱,我无法让正在长身体的儿子每天摄入足够的脂肪、蛋白质和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倒是绰绰有余。一次儿子去同学家玩电脑游戏,不知哪个混小子立下规矩:谁输了谁吃一把狗粮。你肯定知道狗粮,就是从国外流传到咱们这儿的那种专门给狗吃的颗粒食物,里边含有肉、蔬菜、钙和应有尽有的营养,据说比人的食物还贵。结果我儿子输了,他只得皱着眉头吞咽狗粮,结果他发现狗粮其香无比,里边显然有他梦寐以求的肉味。后来,每每再到那同学家玩游戏,曲航就故意输。
儿子告诉我这个故事时,我没有丝毫心酸,你可能觉得作为母亲,听到孩子讲述这样的经历,最起码也会眼泪往肚子里流。我不。是苏轼帮了我的忙。知道苏轼吧?就是号称苏东坡的那个宋朝人,在中国比较有名。有一次,一个收废品的在我家楼下吆喝,我闻声去向他兜售几个空酱油瓶。我无意间瞥见他的车上有一本别人当废品卖了的残破不堪的《苏轼文集》,我就拿我的酱油瓶换了这本书。这本《苏轼文集》被我看了不下20遍,这倒不是说我多喜欢苏轼,而是那期间我没能弄到别的书。我看书的规律是这样,在没弄到下一本书之前,手里这本书我会一直看死它。你要问了,你刚才说你儿子吃狗粮你不伤心是由于苏轼帮了你,他怎么帮的你?苏轼在《与李公择》一文中说,他是在50岁时才懂得怎样过日子的,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俭素,说白了就是吝啬。苏轼解释说: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的食欲和肉体的其他欲望没有止境。控制食欲和别的欲望才是长寿享福的正确方法。你看,曲航很少吃到肉,导致他长寿,作为母亲,会为儿子长寿而掉泪?依我看,倒是那些天天给孩子搋肉搋鸡蛋搋牛奶的母亲该伤心掉泪:每不节俭,亦是不惜福不长寿之道。
曲斌早餐只吃一碗饭。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曲斌大我两岁,是我刚进厂时的师傅。当年我从插队的地方回城,能进工厂当车工,属于十分幸运的事。我出身疲软:姥爷是地主,妈妈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右派。也不知安置办公室的人是否吃错了药,没把我这样的人分去扫马路。曲斌的车工技术很是了得,虽然他当时只是三级工,但厂里的八级车工都敬畏他的技术几分。曲斌由于是独子,其父又瘫在床上多年,因此躲过了插队,16岁就进厂当工人。我给曲斌当徒弟时,他25岁,我23岁。我们的交往比较有戏剧性,以后有时间再聊。
我家由曲斌管钱。过去我没失业时,每月发工资后,我都把钱交给他。如今我那二百来元的下岗生活费,更是由他统一支配。曲斌不爱管钱,但他是仔细人,而且有自控能力,这些素质对于经济不宽裕的家庭无疑是出任财长的必备条件。曲斌是绅士。你会说真是敝帚自珍,一个工人,怎么能和绅士挨边儿?前些天我从一个叫村上什么的日本人写的书里看到了绅士的定义:所干的事不是想干的,而是应该干的。以这个标准衡量曲斌,他是地道的绅士。
每个月拿到工资后,曲斌先留出水电煤气费,再留出电话费。然后拿出一百元存入给曲航开设的上大学专用账户。再留出50元不可预测费,比如生病什么的。剩下的就是我们全家的伙食费。用这个数目除以三十天,曲斌再用纸将这笔钱包成三十个纸包,他在纸包上写明日期。我家不需要日历,只要看纸包就对于当天属于公元哪年哪月哪日管辖一目了然。不这样预留钱款,我家就活不到下次领工资。这种理财术,也是苏轼教我的。看过苏轼的《答秦太虚书》吗?苏轼下岗后,住在湖北黄州,由于被停发了工资,他只能精打细算。每个月初,苏轼拿出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每天一百五十钱,然后苏轼把这三十串钱挂到较高的屋梁上。宋朝的钱中间有洞,便于悬挂。每天早晨,苏轼用张挂书画的长棍从屋梁上取下一串钱,再将长棍藏起来,家人谁也找不到长棍,因此任谁也够不着高高在上的钱。我觉得苏轼家极为壮观:四壁字画和屋顶的钱串簇拥着苏轼这个旷世奇才。遇到结余,苏轼就把钱装进一个竹筒里,用来待客。我将苏轼的理财术告诉曲斌时,曲斌点头说好,从此他就古为今用。幸亏宋朝没有专利制度,否则倘若苏东坡当年为他的理财术申请了专利,我们不会冒着侵权的风险使用他的发明,我们没钱赔偿,听说苏轼的后代是政协委员。“妈,我走了。”曲航拿着书包出门前对我说。
“中午在学校吃饭要吃饱。”我对儿子说。
儿子没答话,他走了。进入高考倒计时后,老师要求同学在学校吃午饭,以节省时间。但凡学校的饭,大都是用克扣这种作料烹制的,价高质劣。曲航在学校用午饭,对我们来说,是得不偿失,花费多,吃不饱。
曲斌出门时冲我点了下头。
家里安静下来,我没有急于收拾碗筷,我优先要做的事是大便,我看书看得最痛快的时候是在大便时,一边看书一边排泄对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抛弃书上没用的东西很有帮助,特别是看没意思的书。由于我看书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拿到什么书看什么书,因此碰到特别没劲的书,我就在大便的时候看。人是喜欢累计长度的动物,比如建国多少多少年,怎么没人累计人的一生大便的总长度?我估计能绕地球一圈了吧?胡思乱想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很多中老年人脑子里的怪念头一点儿也不比年轻人少,只不过他们不愿说出来罢了。
我一边大便一边看一本特无聊的书。我发现,特别无聊了,反而有意思了。
我感觉有水滴到我头上,我抬头看,产权属于楼上邻居马桶但合理侵占我家领空的下水管往下渗水,当我意识到这水的成分里肯定含有邻居的排泄物时,我赶紧用手中的书当雨伞顶在头上。
我还不能马上走,我还没完成大便。近五十岁的女人大都有便秘的体会,这种便秘不是怀孕时那种幸福的便秘,而是临近更年期的不幸福便秘。我在书伞的呵护下继续未竟的事业。由于抬头看了邻居插进我家的秽管,我想起了我的吊死在这根管子上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富家子女,这在今天是一种荣誉,可在50年前却是耻辱。在土改时,我的姥爷被定为地主。我母亲在1948年参加了地下党。1951年,我母亲在一所大学就读。一天,在家乡被批斗得死去活来的姥爷逃了出来,他潜入大学,找到女儿,见女儿最后一面。他要求女儿给他一个馒头充饥。我母亲稳住地主父亲,她说我去给您到食堂买馒头。母亲大义灭亲,叫来了几名公安。母亲随同公安押送我姥爷回乡接受贫下中农批斗。在批斗会上,不知是谁看见了台下同样义愤填膺的我母亲,那人喊叫道:把地主的狗崽子也拖上来斗争!于是,我的母亲被愤怒的贫下中农拖上台去,当众被脱了裤子,打得皮开肉绽。会后,我的姥爷被处决了。1957年,身为大学讲师的母亲被定为右派,下放劳动五年。1967年,母亲再次遭到批斗和毒打,她在一个月光秀丽的晚上,吊死在楼上邻居的下水管道上。那年我十四岁。母亲死后,没过一年,我父亲也死了。这套三十五平方米的单元房,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遗产。说是遗产有点儿占国家的便宜,准确说,我继承的是“继续租赁权”。我知道,每天在母亲去世的地方大小便是对母亲的不敬,但我没有办法,我家没有迁居的能力。我们曾寄希望于拆迁,但后来听说我们这一带的地下可能有古墓群,专家说鉴于目前考古掘墓的科技含量还太低,他们建议将这罕见的古墓群留给后代发掘。于是,我家停做拆迁梦。
我冲完马桶,开始收拾碗筷。我不吃早饭是为了省钱。我要把早饭钱省给儿子。上高中的儿子放学回家经常会告诉我们学校又收费了。每当这种时刻,我和曲斌的腿就抽筋。其实,儿子从上小学开始,我们就没完没了往学校送钱。九年义务教育怎么个义务法,我至今不明白。
我准备去房管所报修厕所管道,我舍不得花电话费。电信局每次明降暗升的“降价”都导致我家不敢再碰电话。我们的电话成了单向电话,只接不打。电信局可能发现了我家的阴谋,最近他们又出台了提高月租费的新政策,我家被治惨了。
我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
第二章米小旭的电话
我返身拿起电话话筒。
“喂。”我说。
“请问是欧阳宁秀家吗?”一个不亚于我的年龄的女声。
“我是欧阳宁秀,你是谁?”我最近没接触过对方的声音。
“欧阳!真的是你吗?你绝对猜不出我是谁!”对方的口气既激动又亲切。
“苗姐?”我猜。苗姐是六年前我因卵巢囊肿住院时的病友。反正不是我掏电话费,我愿意奉陪对方聊天。我家打电话你一看就知道是打出去的还是接进来的。像报火警那样简洁的,准是我们打出去的电话。死聊的,全是从外边打进来的。什么时候该死的电信实行固定电话双向收费了,什么时候我们家接电话就也像报火警了。对于没钱的家庭,安电话等于让电信局在你的心脏上连了一根电线,将你的血液直接输送到电信局。据说咱们这儿的电话收费之贵在全世界排名第一,而人均收入却全球排名倒数前20名。依我说,就是这么穷的。电信经营者把计次费调得贼高,等用户都舍不得打电话后,经营者再打月租费的主意,这不是弱智是什么?
两位古装小姐同时向我行礼:“您好!请问您是用餐吗?”
我说:“我是参加同学聚会……”
我还没说完,门里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闻声出来对我说:“你是欧阳宁秀?”
我点头。
“我是吴卫东呀!真的不敢认了!”吴卫东伸出手,热情地和我握手。
吴卫东的变化很大,和小时候判若两人。如果这之前我和他在街上相遇,我们绝对不会认出对方。
“欧阳!我是米小旭!”米小旭从吴卫东身后冒出来,她拉着我的手不放,“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显老。”
“我还不老?”我说。见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小学同学,我很激动。
吴卫东对米小旭说:“小旭,你带欧阳去紫禁城,我在这儿迎他们,还有四个人没来。”
米小旭拉着我的手往里走,我看见单间的门口都有名称,什么景山,什么团城,全是和古代帝王的建筑有关的名称。
“厕所在哪儿?”我问米小旭。过四十六岁后,我小便的次数明显增加。
“跟我来。”米小旭带我去厕所。
一进厕所我就呆了,这哪里是厕所,分明是宫殿,我还是头一次进这么豪华的房间。一名中年女侍向我鞠躬。
“去吧。”米小旭指指里边的几扇门对我说。
我拉开其中一扇门,紫红色的马桶端庄地坐在那儿。我回身关上门,听着舒缓的音乐,闻着淡淡的香味儿,我发现我尿不出来。小便便秘,在我还是头一次。
尝试了几次,我都没能成功。我不能容忍自己往这么干净的地方排泄。
“还没完?倒楣了?”米小旭隔着门问我。
“完了。”我无功而返。
我利用马桶冲水的声音掩盖我尿不出来的尴尬。米小旭在对着镜子补妆。
女侍拧开水龙头让我洗手。我不适应让人伺候。
“我自己来。”我一边洗手一边说。
“这是香皂水。”米小旭帮我按我身边墙上的一个长方形金属容器。
从那容器下端流出几滴粘液,不知为什么,我不好意思用手接那粘液。
洗完手,米小旭又拿着我的手伸到一台狂吐热气的器物下边猛吹,直至吹干为止。
女侍给我们开门。
“谢谢。”我对她说。
“走这边。”米小旭给我指路。
“来了很多同学?”我问米小旭。
“通知到的差不多都来了,还差几个人。”米小旭说,“你肯定都认不出来了。”
“王老师来吗?”我问。王老师是我们刚入学时的班主任,她教我们到二年级毕业。其他的老师基本上一年一换,印象不是特别深。
“王老师是吴卫东联系的,吴卫东说王老师的儿子在法国,王老师两口子去法国探亲了。”米小旭说。
米小旭指着走廊右边一扇标有“紫禁城”的门说:“到了,这是黄帝酒楼最好的单间。吴卫东在这儿很牛,这儿的人见了他都是吴书记长吴书记短的。”
米小旭推开门,她大声对紫禁城里的人说:“你们看谁来了?”
我往紫禁城里看,房间足足有八十平方米,除了一个大餐桌,还有几组沙发。我的小学同学们坐在沙发上。他们全都站起来看我。我在他们之中找胡敬,没有。
“欧阳宁秀!”两个先认出我的男子不约而同地说。
“涂富?”我看着其中一个问。
“你还真认出一个来!”米小旭夸我,“人家改名叫涂夫了,丈夫的夫。”
涂富上小学时的外号是屠夫,别看外号不善,可涂富当时在班上比较弱势。
“欧阳认不出我了?”涂夫旁边的男子问我。
我摇头。
“我是刘力山。”他说。
“真的认不出来了!”我说。
“还是我给你介绍吧。”米小旭指着一屋子我的小学同学一一向我介绍,“这是范源源。这是乔智。这是庄丽。那是窦娟。那是代严。那是白京京……”
我生平第一次和小学同学中的男生握手。昔日同班时,男女生不握手。
吴卫东带着刚来的两个同学进来了,大家又是一痛识别。
“就剩胡敬和康巨峰了,咱们等他们一会儿,我打了他们的手机,都在路上。这两个是大忙人。”吴卫东说。
我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五分。
“康巨峰是《午报》的副总编辑。”米小旭告诉我,“听说他一个月光是工资就拿七千元,这还不算暗的。”
《午报》在我们这儿挺受欢迎,发行量不小。我没想到康巨峰能成为报纸的副总编辑,我记得他小时候作文不好。
十二点十五分时,康巨峰来了。他满面春风,一边和大家打招呼一边说临出门时遇到一个紧急事件,报社的一个记者采访时被打了,他向大家致谦。
“致歉不行,得道歉。”吴卫东开玩笑。
“我道歉我道歉。”康巨峰说。
“还有比你晚的,胡敬还没来。”米小旭对康巨峰说。
吴卫东拿出手机,给胡敬打电话。
“胡敬,你在哪儿?就差你一个了。”吴卫东说,“到门口了?在找车位?你跟保安说你是吴书记的客人,他们会安排你把车停在酒楼的内部车位。这样吧,我去接你!”
吴卫东把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他对大家说:“胡敬已经到了,我去迎迎他。”
我看着吴卫东闪出门外的身影,想像着他和胡敬见面时的情景。
吴卫东将胡敬引进紫禁城。大家都站起来,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胡敬,我也不例外。三十多年前上小学时,没人能预见到这样的场面。上小学时,同学之间竞争的是考试分数、长相和父母的地位。长大后,同学见面,竞争的就只有功名和经济实力了。
“咱们的著名经济学家到了!”吴卫东把胡敬推到大家面前。
“谁也不要自我介绍,让胡敬一个一个猜。猜不对的,一会儿罚他酒。”米小旭提议。
胡敬确实气质非凡,目光和举止都透着自信和气宇轩昂,那作派如果放在我身上,别人会笑掉大牙,可放在他身上,就是潇洒和魅力。
胡敬先和康巨峰握手。
“康巨峰和我见过,是去年吧?”胡敬对康巨峰说。
“采访你可真难。年初我派记者去采访你,让记者拿着我的信,你都不见!你是嫌我们的报纸小。我看全国性的大报上老有你的专访。”康巨峰笑着说。
“我没见到拿着你的信来找我的记者呀?”胡敬说,“有你的信,我能不见?”
胡敬松开康巨峰的手后,环视众人,他在找能认出的同学。我希望他能认出我,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摆弄我的衣服扣子,我得承认,我的这个举动比较虚荣和卑微,我是想通过让胡敬看见我的左手缺一根手指头使他认出我。
果然,胡敬中了我的计。
“欧阳宁秀。”胡敬指着我说。
胡敬向我伸出手,我赶紧和他握手。
“在做什么?”胡敬问我。
“在工厂当工人,已经下岗了。”我说。
“当前就业形势不容乐观。”胡敬说。
“今天早晨我还看了你的文章,说金融危机的。”我没说是在大便时看的。
“写得太多,我都记不住哪是哪了。”胡敬笑着摇头。
胡敬又认出了涂夫:“涂富?”
“他改名了,现在叫涂夫。”米小旭插话,我看出她也想让胡敬认出她。
“屠夫?这名字有特色,其实谁不是屠夫?为了吃,一生间接杀害多少动物?”胡敬张嘴就是哲理,“现在干什么?”
涂夫握着胡敬的手说:“在法院当法官。”
“名副其实的屠夫了,我估计犯罪嫌疑人看了你的名字就全招了。哈哈。”胡敬大笑。
米小旭等不及了,她问胡敬:“胡敬,你还认识我吗?”
胡敬打量米小旭,他轻轻摇头,再看,胡敬说:“范源源?”
“我是范源源。”一旁的范源源说。
“罚你一杯酒。”米小旭对胡敬说,“给你一个提示,上三年级时,我碰碎过你的保温壶。”
“没错,”涂夫说,“那天我卫生值日,是我扫的碎片。”
“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胡敬拍自己的头。
“胡敬光想国家大事了。”吴卫东说,“听说如今国家的好多重大经济决策都是你参与制定的,你是智囊团的骨干呀!记不住小学三年级被同学打碎保温壶的事情有可原,如果是我忘了,就不能原谅。”
大家都说那是那是。
米小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很失望,对于胡敬这样的名人见小学同学时,要么都认不出来,要么都认出来。我觉得我抬起自己的左手启发胡敬认出我属于不正当竞争。
“她姓米,姓米的人不多。”我对胡敬说。
胡敬作恍然大悟状:“我想起来了,米小……”
米小旭见胡敬说不出她名字中的第三个字,她只好自己说:“米小旭!”
胡敬说:“没错,米小旭!”
其他同学赶紧自报家门。
“我是庄丽。”
“我是窦娟。”
“我是代严。”
“我是白京京。”
“我是乔智。”
“……”
胡敬和每一个同学握手。
吴卫东说:“入席吧,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肯定有说不完的话。”
大家围着大圆桌坐好,我有意挨着米小旭。我没经历过这样排场的用餐,我得随时向米小旭请教规矩。女服务员把杯子里的餐巾拿出来铺在每个人腿上,另一个小姐挨个问我们喝什么。她先问胡敬,胡敬说喝橙汁。吴卫东说应该喝点儿酒。胡敬说他开车,不能喝酒。吴卫东说意思一下。当服务员问米小旭时,米小旭说要啤酒。服务员问我,我说喝可乐,我几乎没喝过可乐。儿子偶尔喝过几次可乐,让我尝过几口,我很喜欢。
冷拼被几名女服务员轮番端上来,随着每盘菜的落桌,服务员还要报上菜名。
胡敬说:“现在这菜名,越起越离奇。上个月我去南方一个城市开研讨会,晚上当地的地主蓝我声请我上街吃饭,其中一道菜叫玉女沐浴,你们猜是什么?就是几根削了皮的黄瓜泡在奶油汤里。”
大家笑。蓝我声也是著名经济学家。
康巨峰说:“你这还算文明的。我去年去西部采访,也是在街上一家小店吃饭,菜单上有道菜叫'伟哥可爱',我挺好奇,点了这个菜。你们猜是什么?”
“药膳?”涂夫说。
康巨峰说:“一根黄瓜,两边各有一个煮鸡蛋!”
大家狂笑。
吴卫东端着酒杯站起来:“为咱们曾经同班上小学,干一杯!”
大家都站起来举杯相碰。
吴卫东一饮而尽。他喝完了审视别人。
胡敬抿了一口。没等大家兴师问罪,他先说:“我开车,实在不能多喝。”
“除了开车的,都干了。”吴卫东说。
“我也开车。”涂夫说,“但我要干这杯。”
“我开车。”康巨峰说,“我能喝。你们今后谁行车走路出了事找我,交通管理局的罗副局长是我的铁哥们。我每次跟他吃饭他都劝我的酒,他说你出门开车谁敢管你酒后驾车我就炒谁鱿鱼。”
“现在谁还稀罕吃饭?都吃腻了。”吴卫东说,“在一起吃饭就是说说话,喝点儿酒。”
大家附和,都说确实吃腻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我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看着满满一桌山珍海味,我什么都想吃,可我的尊严和虚荣心不让我吃,每逢有人动筷子,我就赶紧伸筷子搭车趁火打劫。
胡敬坐在我的斜对面,他和康巨峰、吴卫东侃侃而谈,涂夫时不时插两句话,其他的人包括我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听他们说。我们这些不说话的人并没有动筷子,只是当胡敬或吴卫东对大家说“吃呀,这个菜味不错!”时,我们才吃上一口,然后继续洗耳恭听。
昔日的同学聚会时,谁的事业最成功,聚会就成了谁的论坛,其他人都是听众。
康巨峰对胡敬说:“咱们班,算你最有出息了。”
吴卫东说:“别说咱们班,就是咱们学校,甚至咱们市那拨学生里,也数得着胡敬。”
“听说六班有个当演员的。”乔智说。
“叫什么?”吴卫东问。
“好像叫关南,专演特务。”乔智说。
大家都表示不知道。
康巨峰对胡敬说:“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
胡敬用吃补药的表情看康巨峰。
康巨峰说:“你接受电视采访时,从来不说'我个人认为'这句话。我最讨厌这句话。如果这人有职务和身份,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每一句话只能代表他的职务。如果没有职务,他接受采访时说的每一句话只能代表他个人,即使他不说'我个人认为',谁会以为他在代表国家说话?”
胡敬说:“是这样。”
吴卫东说:“没错,越是没身份的人越爱说'我个人认为',以此暗示别人他还可以代表某个机构说话。”
涂夫问吴卫东:“你在街道当书记,很忙吧?”
吴卫东说:“做具体工作,大事小事都得管,很杂。计划生育、失业救济、选举……事很多,一级政府嘛。”
胡敬说:“说到选举,昨天我看英国一部权威辞典,上面对儿童辞条的解释是:没有选举权的人。”
康巨峰说:“没有选举权的人是儿童。照此标准,有些国家的人到死都是儿童,孩儿国。”
胡敬问涂夫:“你在法院什么部门?”
“专审贪官的法庭。”涂夫说,“很忙,贪官太多。”
胡敬说:“实在应该将某天定为'无受贿日',全国官员在那天都不能受贿。这比艾滋病日植树日爱牙日有意义多了。”
庄丽说:“应该搞无受贿年。”
涂夫说:“那我该下岗了。”
胡敬笑着说:“怎么可能定了无受贿日就没人受贿了?”
吴卫东对涂夫说:“依我说,最该改革的是法院。前年,我管辖的一家小企业租用了一间店铺房,房主和我们的企业签约时,他和原租户的合同还没到期,结果原租户将我的企业和那房主一起告上法院,人家在法院有认识人。法院送传票时真够凶的,非要我亲自签收,当时我兼着那企业的法定代表人。法院的人说如果开庭时我们不到庭就冻结我们的账号。幸好开庭前我们街道劳动科的一个干部在单位大便时无意间瞥见纸篓里的一张被擦了屁股的报纸上有工商局吊销企业营业执照的名单,名单里有告我们的那家公司。我得到信息后,立刻向律师咨询,律师说那公司被吊销营业执照就没资格告我们了,这叫丧失诉权。开庭时我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出庭,9平方米的法庭满地是烟头,法官敞着怀。我对法官说,原告没资格告我们,法官说你闭嘴,有没有资格由我们决定,我们受理了,就说明原告有资格告你们。我从公文包里把那张被蹂躏亵渎过又恢复了青春的报纸递给法官。法官看了一眼,其实他马上就明白原告没戏了,可他还是嘴硬。走了一通开庭的形式后,法官说,休庭。什么时候再开庭,听通知。三年过去了,再没下文了,你也得给我个说法呀,严格说,这案子还没结案呀。原告丧失诉权,法院不该通知被告结案?”
康巨峰对吴卫东说:“你得奖励那个在厕所发现了擦屁股报纸的干部吧?”
吴卫东说:“那当然!我奖励了他一千元。从那以后,我们街道的干部上厕所时都养成了翻纸篓的习惯。”
涂夫说:“法院是要改革。首先是法官的素质要提高。像吴卫东说的那种法官,现在肯定下岗了。”
胡敬他们就这么谈笑风生,我们就这么聆听。
米小旭小声问我:“看得出,你很缺钱。”
我说:“特缺。儿子今年考大学。说实话,我挺怕他考上的,考上我真没钱供他上大学。”
米小旭说:“跟我学炒股吧,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再细聊。”
聚餐快结束时,大家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胡敬除了刚见面时和我说了句话,此后再没和我说话。表面看我们这些小学同学是围坐在一张餐桌旁边平起平坐地吃饭,实际上等级是绝对存在的。我们是坐在大学阶梯教室那样的地方共进午餐。
合影时,我们簇拥着胡敬。他的确是我们班的骄傲。
离开紫禁城时,餐桌上剩了很多食物,而我的肚子连半饱都算不上。
在黄帝酒楼门口,大家告别。胡敬驾驶一辆奥迪走了,大家站在两旁夹道欢送他。
康巨峰、涂夫、白京京、乔智和窦娟也陆续开着私家车公家车公私合营车走了。
其他的人坐出租车走了。
吴卫东对我说:“我派车送你?”
我说:“我骑自行车来的。”
吴卫东说:“把自行车放在汽车上,我给你派辆面包车。上小学时,我老欺负你,我得向你道歉。”
米小旭说:“这就算道歉了?欧阳,得让吴卫东专门请你吃一顿。”
“没问题!”吴卫东说。
我对吴卫东说:“我和米小旭还有事,就不用你送了。谢谢你。”
吴卫东说:“过些日子我请你吃饭。”
我问米小旭:“你怎么来的?”
“我坐出租车。你的自行车在哪儿?今天我没事,周末股市休息。”米小旭说。
我和米小旭同吴卫东告别后,朝存放我的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我找到我的自行车,我和米小旭站在自行车旁说话。
米小旭向我介绍中国大陆的股市。说起炒股来,她眉飞色舞。米小旭说在咱们这儿炒股一般不会把钱赔光。上市公司一旦破产,国家为了保持社会稳定会出面补救股民的损失。
“拿什么钱补救?”我问。
“当然是纳税人的钱。所以说,在咱们这儿,不炒股的人很吃亏,等于拿你的钱补给炒股的人。”米小旭像个行家。我不知道她说得是否正确。
“那干吗不是所有人都去炒股?”我问。
“都去炒股,亏了由谁出钱补?再说,也不少了,好几千万人炒股呢,听说每十个中国人里就有一个人炒股。这种上市公司破产有国家给兜着的好事也不会持续太久,听说过不了多久,破产就没人管了。”米小旭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有那么多人炒股?”我觉得有很多人干的事不会是傻事。
“把钱存在银行是傻子和懒人才干的事,你得拿自己的钱投资,让钱生钱。”米小旭教导我。
我很想把我家的三千元积蓄变成三万元。
“有多少钱才能炒股?”我问。
“一般来说开户需要五万元保证金。”
我凉了:“我没那么多钱,我家总共只有三千元。”
“我借给你五万元开户,开完户你还给我就行了。”米小旭慷慨地说,“股市外边我还有钱。”
“这……”我发现小学同学这种关系含金量很高。
“你别跟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似的,就借给你一个小时,开完户我就转走了。你将来真的炒股发了,别忘了我就行。”米小旭笑。
第三章同学聚会
参加小学同学聚会的前一个晚上,我几乎彻夜睡不着觉。四十五岁以后,本来我就增添了失眠的毛病,加上从未参加过同学聚会,兴奋和期待将我的睡意绞杀得无影无踪片甲不留。临近六点时,我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做的还都是和同学聚会有关的梦,乱七八糟。由于是周末,曲斌和曲航起得比平时晚,而且我家的规矩是周末休息日不吃早饭,因此我可以先占据厕所。
我大便时看曲斌昨天从工厂带回的报纸。自从我失业离开工厂,同时也失去了看公费报纸的权利,曲斌就力所能及地将他的班组被工友看过一遍的报纸拿回家给我看。由于工厂想将公报据为己有的人不在少数,曲斌每周只能抢到一两次。我一边拉一边看报,当我翻到第三版时,我看到了胡敬的文章,几乎占了整整一版,题目是《论防范金融风险》。我每次看胡敬的文章都有一种感觉:他使用的这些字是一个老师同时教我们的,怎么他就能利用这些字为自己和社会谋利益,我却不行呢?
我狼吞虎咽将胡敬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曲斌来敲厕所的门。我得承认,知道自己一会儿能见到胡敬时看他的文章,确有亲切感。
我出门前,被丈夫和儿子从头到脚审查了一番。
“妈穿上爸的这件衣服还真是不错,如果头发全是白的就更派了。”曲航说。
“裤子差点儿。”曲斌说。
“吃饭是围坐在餐桌旁,看不见裤子。”我说。这是我最好的一条裤子。前年花18元在地摊买的。
“爸,从咱家骑车到黄帝酒楼多长时间?”曲航问曲斌。
“一个小时。”曲斌说。
我们家没人知道黄帝酒楼的位置,我们从没在餐馆吃过饭。曲斌昨天下班后,专门去黄帝酒楼给我“踩道”。回家后,曲斌给我画了从我家到黄帝酒楼的路线图。
“现在是十点半,我该走了。”我看表,说。
“太早了。”儿子说。
“早点儿也好,骑慢点儿。”曲斌说。
我拿上自行车钥匙,准备出门。
“你带了多少钱?”曲斌问我。
“五元。”我说。
“怎么也得带十元。”儿子说。
“带上五十元。”曲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我。
“带这么多钱干什么?这是咱们家几天的伙食费?”我不接钱。
“我知道你不会花,但一定要带。”曲斌说。
我接过我们家的巨款,小心翼翼装进内兜。
我在丈夫和儿子的瞩目下离开家,我不是去参加聚会,而是乘坐时间隧道光速列车返回童年。
我骑着那辆跟了我十年侥幸没丢的自行车前往黄帝酒楼。据说,骑了十年还没丢的自行车完全可以申报吉尼斯中国区世界纪录。曲航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对于我们家来说,丢自行车等于别人家丢汽车。
我和机动车行驶在同一条马路上,我口无遮拦地将机动车排出的废气吸进自己的肺部。
我的心情很好,我清楚我不是往黄帝酒楼骑,我是往童年骑。我想见我的小学同学,我知道那是激动人心的场面,每个同学的脸都是沧海桑田。
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路程对于我已经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最近我的左腿膝盖时常莫名其妙地疼痛,好像只能弯曲不能伸直,伸直了就疼。我从43岁以后,身体的一些零件就开始怠工,进入更年期后,它们甚至联手向我示威,还组织了工会和我谈判,当然这是我的比喻。我现在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有听众,我得感谢你听我说话。我脑子里诸如身体零件组织工会向我摊牌这样的奇怪念头不少,但我从不向别人包括家人说。还是那句话,我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看书多的人爱胡思乱想。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可以把看书后获得的胡思乱想转变成财富,而像我这种人,要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想,不能说出口,要么被别人当精神病看待。发言权实在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不是有声带就有发言权。
我骑到黄帝酒楼时,时间是差十五分钟十二点。黄帝酒楼外观很气派,仿古建筑将中国帝王的封建形态体现得淋漓尽致,两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把持着酒楼的大门,它们脸上没有丝毫因自己的石狮祖先把不住国门而内疚的表情。
我寻找能够安全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看来到黄帝酒楼吃饭的人以开车的居多,酒楼的门外有面积不小的机动车停车场,但没有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我看见黄帝酒楼旁边的一家超市有收费自行车存放处,我将自行车停放好。
黄帝酒楼门口站着两位身穿古代服装的现代小姐,她们的脸上挂着职业微笑。
我看到出入酒楼的人穿着都比较考究,我低头审视自己的衣服,反差确实存在。
我苦笑着摇摇头,朝黄帝酒楼金碧辉煌的大门走去。
两位古装小姐同时向我行礼:“您好!请问您是用餐吗?”
我说:“我是参加同学聚会……”
我还没说完,门里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闻声出来对我说:“你是欧阳宁秀?”
我点头。
“我是吴卫东呀!真的不敢认了!”吴卫东伸出手,热情地和我握手。
吴卫东的变化很大,和小时候判若两人。如果这之前我和他在街上相遇,我们绝对不会认出对方。
“欧阳!我是米小旭!”米小旭从吴卫东身后冒出来,她拉着我的手不放,“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显老。”
“我还不老?”我说。见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小学同学,我很激动。
吴卫东对米小旭说:“小旭,你带欧阳去紫禁城,我在这儿迎他们,还有四个人没来。”
米小旭拉着我的手往里走,我看见单间的门口都有名称,什么景山,什么团城,全是和古代帝王的建筑有关的名称。
“厕所在哪儿?”我问米小旭。过四十六岁后,我小便的次数明显增加。
“跟我来。”米小旭带我去厕所。
一进厕所我就呆了,这哪里是厕所,分明是宫殿,我还是头一次进这么豪华的房间。一名中年女侍向我鞠躬。
“去吧。”米小旭指指里边的几扇门对我说。
我拉开其中一扇门,紫红色的马桶端庄地坐在那儿。我回身关上门,听着舒缓的音乐,闻着淡淡的香味儿,我发现我尿不出来。小便便秘,在我还是头一次。
尝试了几次,我都没能成功。我不能容忍自己往这么干净的地方排泄。
“还没完?倒楣了?”米小旭隔着门问我。
“完了。”我无功而返。
我利用马桶冲水的声音掩盖我尿不出来的尴尬。米小旭在对着镜子补妆。
女侍拧开水龙头让我洗手。我不适应让人伺候。
“我自己来。”我一边洗手一边说。
“这是香皂水。”米小旭帮我按我身边墙上的一个长方形金属容器。
从那容器下端流出几滴粘液,不知为什么,我不好意思用手接那粘液。
洗完手,米小旭又拿着我的手伸到一台狂吐热气的器物下边猛吹,直至吹干为止。
女侍给我们开门。
“谢谢。”我对她说。
“走这边。”米小旭给我指路。
“来了很多同学?”我问米小旭。
“通知到的差不多都来了,还差几个人。”米小旭说,“你肯定都认不出来了。”
“王老师来吗?”我问。王老师是我们刚入学时的班主任,她教我们到二年级毕业。其他的老师基本上一年一换,印象不是特别深。
“王老师是吴卫东联系的,吴卫东说王老师的儿子在法国,王老师两口子去法国探亲了。”米小旭说。
米小旭指着走廊右边一扇标有“紫禁城”的门说:“到了,这是黄帝酒楼最好的单间。
吴卫东在这儿很牛,这儿的人见了他都是吴书记长吴书记短的。”
米小旭推开门,她大声对紫禁城里的人说:“你们看谁来了?”
我往紫禁城里看,房间足足有八十平方米,除了一个大餐桌,还有几组沙发。我的小学同学们坐在沙发上。他们全都站起来看我。我在他们之中找胡敬,没有。
“欧阳宁秀!”两个先认出我的男子不约而同地说。
“涂富?”我看着其中一个问。
“你还真认出一个来!”米小旭夸我,“人家改名叫涂夫了,丈夫的夫。”
涂富上小学时的外号是屠夫,别看外号不善,可涂富当时在班上比较弱势。
“欧阳认不出我了?”涂夫旁边的男子问我。
我摇头。
“我是刘力山。”他说。
“真的认不出来了!”我说。
“还是我给你介绍吧。”米小旭指着一屋子我的小学同学一一向我介绍,“这是范源源。
这是乔智。这是庄丽。那是窦娟。那是代严。那是白京京……”
我生平第一次和小学同学中的男生握手。昔日同班时,男女生不握手。
吴卫东带着刚来的两个同学进来了,大家又是一痛识别。
“就剩胡敬和康巨峰了,咱们等他们一会儿,我打了他们的手机,都在路上。这两个是大忙人。”吴卫东说。
我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五分。
“康巨峰是《午报》的副总编辑。”米小旭告诉我,“听说他一个月光是工资就拿七千元,这还不算暗的。”
《午报》在我们这儿挺受欢迎,发行量不小。我没想到康巨峰能成为报纸的副总编辑,我记得他小时候作文不好。
十二点十五分时,康巨峰来了。他满面春风,一边和大家打招呼一边说临出门时遇到一个紧急事件,报社的一个记者采访时被打了,他向大家致谦。
“致歉不行,得道歉。”吴卫东开玩笑。
“我道歉我道歉。”康巨峰说。
“还有比你晚的,胡敬还没来。”米小旭对康巨峰说。
吴卫东拿出手机,给胡敬打电话。
“胡敬,你在哪儿?就差你一个了。”吴卫东说,“到门口了?在找车位?你跟保安说你是吴书记的客人,他们会安排你把车停在酒楼的内部车位。这样吧,我去接你!”
吴卫东把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他对大家说:“胡敬已经到了,我去迎迎他。”
我看着吴卫东闪出门外的身影,想像着他和胡敬见面时的情景。
吴卫东将胡敬引进紫禁城。大家都站起来,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胡敬,我也不例外。三十多年前上小学时,没人能预见到这样的场面。上小学时,同学之间竞争的是考试分数、长相和父母的地位。长大后,同学见面,竞争的就只有功名和经济实力了。
“咱们的著名经济学家到了!”吴卫东把胡敬推到大家面前。
“谁也不要自我介绍,让胡敬一个一个猜。猜不对的,一会儿罚他酒。”米小旭提议。胡敬确实气质非凡,目光和举止都透着自信和气宇轩昂,那作派如果放在我身上,别人会笑掉大牙,可放在他身上,就是潇洒和魅力。
胡敬先和康巨峰握手。
“康巨峰和我见过,是去年吧?”胡敬对康巨峰说。
“采访你可真难。年初我派记者去采访你,让记者拿着我的信,你都不见!你是嫌我们的报纸小。我看全国性的大报上老有你的专访。”康巨峰笑着说。
“我没见到拿着你的信来找我的记者呀?”胡敬说,“有你的信,我能不见?”
胡敬松开康巨峰的手后,环视众人,他在找能认出的同学。我希望他能认出我,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摆弄我的衣服扣子,我得承认,我的这个举动比较虚荣和卑微,我是想通过让胡敬看见我的左手缺一根手指头使他认出我。
果然,胡敬中了我的计。
“欧阳宁秀。”胡敬指着我说。
胡敬向我伸出手,我赶紧和他握手。
“在做什么?”胡敬问我。
“在工厂当工人,已经下岗了。”我说。
“当前就业形势不容乐观。”胡敬说。
“今天早晨我还看了你的文章,说金融危机的。”我没说是在大便时看的。
“写得太多,我都记不住哪是哪了。”胡敬笑着摇头。
胡敬又认出了涂夫:“涂富?”
“他改名了,现在叫涂夫。”米小旭插话,我看出她也想让胡敬认出她。
“屠夫?这名字有特色,其实谁不是屠夫?为了吃,一生间接杀害多少动物?”胡敬张嘴就是哲理,“现在干什么?”
涂夫握着胡敬的手说:“在法院当法官。”
“名副其实的屠夫了,我估计犯罪嫌疑人看了你的名字就全招了。哈哈。”胡敬大笑。
米小旭等不及了,她问胡敬:“胡敬,你还认识我吗?”
胡敬打量米小旭,他轻轻摇头,再看,胡敬说:“范源源?”
“我是范源源。”一旁的范源源说。
“罚你一杯酒。”米小旭对胡敬说,“给你一个提示,上三年级时,我碰碎过你的保温壶。”
“没错,”涂夫说,“那天我卫生值日,是我扫的碎片。”
“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胡敬拍自己的头。
“胡敬光想国家大事了。”吴卫东说,“听说如今国家的好多重大经济决策都是你参与制定的,你是智囊团的骨干呀!记不住小学三年级被同学打碎保温壶的事情有可原,如果是我忘了,就不能原谅。”
大家都说那是那是。
米小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很失望,对于胡敬这样的名人见小学同学时,要么都认不出来,要么都认出来。我觉得我抬起自己的左手启发胡敬认出我属于不正当竞争。
“她姓米,姓米的人不多。”我对胡敬说。
胡敬作恍然大悟状:“我想起来了,米小……”
米小旭见胡敬说不出她名字中的第三个字,她只好自己说:“米小旭!”
胡敬说:“没错,米小旭!”
其他同学赶紧自报家门。
“我是庄丽。”
“我是窦娟。”
“我是代严。”
“我是白京京。”
“我是乔智。”
“……”
胡敬和每一个同学握手。
吴卫东说:“入席吧,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肯定有说不完的话。”
大家围着大圆桌坐好,我有意挨着米小旭。我没经历过这样排场的用餐,我得随时向米小旭请教规矩。
女服务员把杯子里的餐巾拿出来铺在每个人腿上,另一个小姐挨个问我们喝什么。她先问胡敬,胡敬说喝橙汁。吴卫东说应该喝点儿酒。胡敬说他开车,不能喝酒。吴卫东说意思一下。当服务员问米小旭时,米小旭说要啤酒。服务员问我,我说喝可乐,我几乎没喝过可乐。儿子偶尔喝过几次可乐,让我尝过几口,我很喜欢。
冷拼被几名女服务员轮番端上来,随着每盘菜的落桌,服务员还要报上菜名。
胡敬说:“现在这菜名,越起越离奇。上个月我去南方一个城市开研讨会,晚上当地的地主蓝我声请我上街吃饭,其中一道菜叫玉女沐浴,你们猜是什么?就是几根削了皮的黄瓜泡在奶油汤里。”
大家笑。蓝我声也是著名经济学家。
康巨峰说:“你这还算文明的。我去年去西部采访,也是在街上一家小店吃饭,菜单上有道菜叫‘伟哥可爱’,我挺好奇,点了这个菜。你们猜是什么?”
“药膳?”涂夫说。
康巨峰说:“一根黄瓜,两边各有一个煮鸡蛋!”
大家狂笑。
吴卫东端着酒杯站起来:“为咱们曾经同班上小学,干一杯!”
大家都站起来举杯相碰。
吴卫东一饮而尽。他喝完了审视别人。
胡敬抿了一口。没等大家兴师问罪,他先说:“我开车,实在不能多喝。”
“除了开车的,都干了。”吴卫东说。
“我也开车。”涂夫说,“但我要干这杯。”
“我开车。”康巨峰说,“我能喝。你们今后谁行车走路出了事找我,交通管理局的罗副局长是我的铁哥们。我每次跟他吃饭他都劝我的酒,他说你出门开车谁敢管你酒后驾车我就炒谁鱿鱼。”
“现在谁还稀罕吃饭?都吃腻了。”吴卫东说,“在一起吃饭就是说说话,喝点儿酒。”
大家附和,都说确实吃腻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我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看着满满一桌山珍海味,我什么都想吃,可我的尊严和虚荣心不让我吃,每逢有人动筷子,我就赶紧伸筷子搭车趁火打劫。
胡敬坐在我的斜对面,他和康巨峰、吴卫东侃侃而谈,涂夫时不时插两句话,其他的人包括我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听他们说。我们这些不说话的人并没有动筷子,只是当胡敬或吴卫东对大家说“吃呀,这个菜味不错!”时,我们才吃上一口,然后继续洗耳恭听。
昔日的同学聚会时,谁的事业最成功,聚会就成了谁的论坛,其他人都是听众。
康巨峰对胡敬说:“咱们班,算你最有出息了。”
吴卫东说:“别说咱们班,就是咱们学校,甚至咱们市那拨学生里,也数得着胡敬。”
“听说六班有个当演员的。”乔智说。
“叫什么?”吴卫东问。
“好像叫关南,专演特务。”乔智说。
大家都表示不知道。
康巨峰对胡敬说:“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
胡敬用吃补药的表情看康巨峰。
康巨峰说:“你接受电视采访时,从来不说‘我个人认为’这句话。我最讨厌这句话。
如果这人有职务和身份,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每一句话只能代表他的职务。如果没有职务,他接受采访时说的每一句话只能代表他个人,即使他不说‘我个人认为’,谁会以为他在代表国家说话?”
胡敬说:“是这样。”
吴卫东说:“没错,越是没身份的人越爱说‘我个人认为’,以此暗示别人他还可以代表某个机构说话。”
涂夫问吴卫东:“你在街道当书记,很忙吧?”
吴卫东说:“做具体工作,大事小事都得管,很杂。计划生育、失业救济、选举……事很多,一级政府嘛。”
胡敬说:“说到选举,昨天我看英国一部权威辞典,上面对儿童辞条的解释是:没有选举权的人。”
康巨峰说:“没有选举权的人是儿童。照此标准,有些国家的人到死都是儿童,孩儿国。”
胡敬问涂夫:“你在法院什么部门?”
“专审贪官的法庭。”涂夫说,“很忙,贪官太多。”
胡敬说:“实在应该将某天定为‘无受贿日’,全国官员在那天都不能受贿。这比艾滋病日植树日爱牙日有意义多了。”
庄丽说:“应该搞无受贿年。”
涂夫说:“那我该下岗了。”
胡敬笑着说:“怎么可能定了无受贿日就没人受贿了?”
吴卫东对涂夫说:“依我说,最该改革的是法院。前年,我管辖的一家小企业租用了一间店铺房,房主和我们的企业签约时,他和原租户的合同还没到期,结果原租户将我的企业和那房主一起告上法院,人家在法院有认识人。法院送传票时真够凶的,非要我亲自签收,当时我兼着那企业的法定代表人。法院的人说如果开庭时我们不到庭就冻结我们的账号。幸好开庭前我们街道劳动科的一个干部在单位大便时无意间瞥见纸篓里的一张被擦了屁股的报纸上有工商局吊销企业营业执照的名单,名单里有告我们的那家公司。我得到信息后,立刻向律师咨询,律师说那公司被吊销营业执照就没资格告我们了,这叫丧失诉权。开庭时我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出庭,9平方米的法庭满地是烟头,法官敞着怀。我对法官说,原告没资格告我们,法官说你闭嘴,有没有资格由我们决定,我们受理了,就说明原告有资格告你们。我从公文包里把那张被蹂躏亵渎过又恢复了青春的报纸递给法官。法官看了一眼,其实他马上就明白原告没戏了,可他还是嘴硬。走了一通开庭的形式后,法官说,休庭。什么时候再开庭,听通知。三年过去了,再没下文了,你也得给我个说法呀,严格说,这案子还没结案呀。原告丧失诉权,法院不该通知被告结案?”
康巨峰对吴卫东说:“你得奖励那个在厕所发现了擦屁股报纸的干部吧?”
吴卫东说:“那当然!我奖励了他一千元。从那以后,我们街道的干部上厕所时都养成了翻纸篓的习惯。”
涂夫说:“法院是要改革。首先是法官的素质要提高。像吴卫东说的那种法官,现在肯定下岗了。”
胡敬他们就这么谈笑风生,我们就这么聆听。
米小旭小声问我:“看得出,你很缺钱。”
我说:“特缺。儿子今年考大学。说实话,我挺怕他考上的,考上我真没钱供他上大学。”
米小旭说:“跟我学炒股吧,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再细聊。”
聚餐快结束时,大家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胡敬除了刚见面时和我说了句话,此后再没和我说话。表面看我们这些小学同学是围坐在一张餐桌旁边平起平坐地吃饭,实际上等级是绝对存在的。我们是坐在大学阶梯教室那样的地方共进午餐。
合影时,我们簇拥着胡敬。他的确是我们班的骄傲。
离开紫禁城时,餐桌上剩了很多食物,而我的肚子连半饱都算不上。
在黄帝酒楼门口,大家告别。胡敬驾驶一辆奥迪走了,大家站在两旁夹道欢送他。康巨峰、涂夫、白京京、乔智和窦娟也陆续开着私家车公家车公私合营车走了。
其他的人坐出租车走了。
吴卫东对我说:“我派车送你?”
我说:“我骑自行车来的。”
吴卫东说:“把自行车放在汽车上,我给你派辆面包车。上小学时,我老欺负你,我得向你道歉。”
米小旭说:“这就算道歉了?欧阳,得让吴卫东专门请你吃一顿。”
“没问题!”吴卫东说。
我对吴卫东说:“我和米小旭还有事,就不用你送了。谢谢你。”
吴卫东说:“过些日子我请你吃饭。”
我问米小旭:“你怎么来的?”
“我坐出租车。你的自行车在哪儿?今天我没事,周末股市休息。”米小旭说。
我和米小旭同吴卫东告别后,朝存放我的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我找到我的自行车,我和米小旭站在自行车旁说话。
米小旭向我介绍中国大陆的股市。说起炒股来,她眉飞色舞。米小旭说在咱们这儿炒股一般不会把钱赔光。上市公司一旦破产,国家为了保持社会稳定会出面补救股民的损失。“拿什么钱补救?”我问。
“当然是纳税人的钱。所以说,在咱们这儿,不炒股的人很吃亏,等于拿你的钱补给炒股的人。”米小旭像个行家。我不知道她说得是否正确。
“那干吗不是所有人都去炒股?”我问。
“都去炒股,亏了由谁出钱补?再说,也不少了,好几千万人炒股呢,听说每十个中国人里就有一个人炒股。这种上市公司破产有国家给兜着的好事也不会持续太久,听说过不了多久,破产就没人管了。”米小旭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有那么多人炒股?”我觉得有很多人干的事不会是傻事。
“把钱存在银行是傻子和懒人才干的事,你得拿自己的钱投资,让钱生钱。”米小旭教导我。
我很想把我家的三千元积蓄变成三万元。
“有多少钱才能炒股?”我问。
“一般来说开户需要五万元保证金。”
我凉了:“我没那么多钱,我家总共只有三千元。”
“我借给你五万元开户,开完户你还给我就行了。”米小旭慷慨地说,“股市外边我还有钱。”
“这……”我发现小学同学这种关系含金量很高。
“你别跟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似的,就借给你一个小时,开完户我就转走了。你将来真的炒股发了,别忘了我就行。”米小旭笑。
第四章下注赌博
和米小旭分手后,我骑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炒股赚钱的事。如果真像米小旭说得那样,我通过炒股能把我家的三千元积蓄变成三万元,曲航上大学的费用就解决了。真有这么好的事?米小旭给我讲了好几个几乎身无分文的穷人借钱炒股变成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真实故事,听得我瞠目结舌蠢蠢欲动。
我决定孤注一掷,我的心态确实像赌徒。下了决心后,我才发现我一直憋着尿。本来我在聚餐前就想上厕所,由于环境原因没能如愿以偿后,聚餐期间,我没敢再去黄帝的宫殿厕所。用餐时,我喝了两筒可乐,目前我的生理容积已经被扩张到极限,我一边骑车一边在路边寻找厕所。我发现街上的餐厅比厕所多多了。
我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厕所,我正准备下车,那厕所门外的牌子令我望而却步,牌子上写着:每位收费二角。
就是憋死,我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我花钱撒尿。我继续一边骑车一边物色厕所。车座就像催尿装置,我每蹬一下,车座就从下往上压迫客满的膀胱。
我看见的都是收费厕所。人穷到连小便的自由都没有的地步,就只能靠毅力活了。我终于坚持到家了。一进家门,我直奔厕所。曲航和曲斌挺惊讶。
我一出厕所,曲斌就问我:“拉肚子?”
“小便。”我说,“拉完肚子我能不冲马桶?”
“妈,吃得特好吧?”曲航问我。
我说:“那一桌子菜,看得妈眼花缭乱。可我没吃饱。你们中午有剩饭吗?我饿坏了。”
曲航瞪大眼睛:“不够吃?”
我说:“剩了很多,我看着真心疼,有一盘大虾,几乎就没动。”
曲斌说:“你干吗不吃?”
“人家都不吃,我怎么好意思老吃?”我说。
“妈你可真逗,管别人吃不吃呢,你想吃就撒开了吃呗。”曲航说。
“我不好意思。”我说。
“拿咱们的三千元积蓄去炒股?”曲斌问我。
“行吗?”我反问他。
“万一赔了呢?”他说。
“米小旭说,现在炒股只赚不赔。”我说。
“怎么会?那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去炒股?”曲斌说。
我把米小旭对我说的那些话向家人转述。
儿子说:“我觉得有道理。不过,你们不用太为我上大学的学费操心。一来我还未必能考上。二来就算我考上了,我可以自己打工挣钱。”
曲斌对儿子说:“没有什么一来二来的,你必须给我考上!钱的事你不要考虑,你只管考上大学。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没有大学文凭,你将来找不到好工作。你不能再像我们。”
曲航说:“听说美国再有钱的人的孩子上大学也是自己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那是美国,这是中国。国情不一样。你上大学后要全身心学习,打工会分散精力。“
曲航嘟囔:“这不等于承认中国孩子不如美国孩子自立能力强嘛。”
我说:“曲航,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学费的事确实不用你操心。”
沉默了一会儿,曲斌问我:“三千元钱能炒股?”
我看出他很想挣出儿子上大学的费用。
我说:“开户需要五万元保证金。米小旭说,她借给我五万元开户,开完户咱们再还给她。”
“弄虚作假?”曲斌吓了一跳,“查出来怎么办?”
“米小旭说,好多人都是这么开的户。她说绝对没人查。”我说。
“咱们虽然穷,但犯法的事不能做。”曲斌说。
“那当然。”我说,“我觉得这么做出不了事。咱们只不过借朋友的钱开户,又不是挪用公款。开了户,咱们用自己的钱炒股,不犯法。”
曲航说:“妈说得对。咱们没钱开户,借朋友的钱开户,开了户再还给朋友。然后用自己的钱炒股,就算赔光了,赔的全是自己的钱。”
我说:“最好别说全赔光了这种话。”
曲斌说:“如果你要去炒股,也只能拿一千五百元去炒,不能把三千元都拿去。”
“米小旭说,投入越多,挣得越多。”我说。
“也可能投入越多,赔得越多。”曲斌说,“咱们赔不起。”
“两千可以吗?”我问。
“爸,你就让妈拿两千去炒股吧。”曲航说,“真要是赔了,我去打工。”
“你怎么老是打工打工的?”曲斌瞪儿子,“我怎么没听你老说上大学的事?”
曲航不吭声了。
我对曲斌说:“米小旭说,将来要实行上市公司退出也就是破产制度,目前这种旱涝保收的炒股机会永远不会有了。咱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挣些钱,米小旭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曲斌想了想,说:“你拿两千元去炒吧,不能再多了。”
曲斌真的同意我拿家里的两千元巨款去炒股,我倒犹豫了。我清楚,一旦我赔了,对我们家来说,是大灾难。
曲斌以为我嫌少,他说:“真的不能再多了。”
我忙说:“我不是嫌少,我也怕万一赔了怎么办。”
曲航说:“妈,你的同学既然炒股赚了钱,她买什么股,你就买什么股,应该不会赔。”
曲斌说:“投资股票是一门学问吧?咱们一点儿不懂,是不是需要先学学?起码也应该看看这方面的书吧?”
我说:“我倒觉得不用。你们想想,如果写炒股的书的人真的料事如神,他们早就去炒股了,怎么会把自己的绝招儿告诉别人?”
“电视上经常有股评家评论股市行情,看看也许有好处。”曲斌说。
我说:“那天米小旭给我打电话后,这几天我注意看了几次电视上的炒股节目,我觉得没什么用。电视台每次评论股市行情,都是找三个专家,一个建议股民买进,另一个建议卖出,最后一个建议继续持有。这样的股评节目,和没说一样。”
曲斌点头:“这倒是。”
只有三千元流动资产的我们就这么讨论投资股票的可行性,一直讨论到吃晚饭。
“我怎么觉得像赌博?”曲斌说。
曲航说:“听我们同学说,在咱们这儿炒股和赌博差不多,好多股民根本不清楚上市公司的业绩,甚至连自己买的股票所属的公司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这不是赌博是什么?”
我看了一眼表,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我说:“确实是赌博,但是是一种几乎只赢不输的赌博。咱们表决吧,如果大多数人不同意,我就不冒险了。我该去做饭了。”
我举手。曲航也举手。 曲斌说:“我举不举手已经没意义了。”
我说:“别弄得跟电视台的股评节目似的,红脸白脸全有。”
听我这么一说,曲斌也举了手。
我说:“晚饭后,我就给米小旭打电话。周一让她带我去证券公司开户。”
曲斌说:“明天我去银行取钱。”
曲航说:“妈妈责任重大呀。”
我说:“你别给我增加心理负担。我得轻装上阵。”
曲航说:“妈真的挣了大钱,我想买一双运动鞋。”
曲斌说:“凑够大学学费再说。”
我知道,儿子平时最憧憬的就是运动鞋。鉴于我家的经济状况,他脚上只能穿10元钱一双的白球鞋。一次逛商场时,曲航指着货架上一双剑拔弩张的运动鞋对我说他们班上有个同学穿的就是这种鞋,我看那鞋的价签,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价签上标明的是1250元。当儿子帮我确认那双鞋就是1250元时,我着实吃惊了一个星期。
我对曲航说:“妈炒股真的挣了大钱,给你买运动鞋。”
曲斌瞪了我一眼。我冲他笑笑。我觉得,偶尔在嘴上奢侈一下,还是可以的。
曲航说:“妈炒股准能挣钱。”
晚饭后,我给米小旭打电话。
“小旭吗?我是欧阳。”我一边看着表上的秒针一边和米小旭说话。
“你好,决定炒股了?”米小旭问我。
“你料事如神。我和家里商量后,他们同意我跟你学炒股。后天上午你带我去办开户手续行吗?不好意思,还得借你五万元开户。”我说。
“没问题。下周一上午八点整,我在证券公司门口等你。你带上身份证和炒股的钱。“米小旭告诉我证券公司所处的位置。
挂上电话后,我看见丈夫和儿子都在听我打电话。
曲航说:“妈,你真的挣了钱,得感谢米阿姨。”
“那当然。”我说。
次日,曲斌去银行取出两千元交给我。曲斌的表情比较隆重。
我对他说:“我会把这两千元变成两万元的。”
“但愿。”曲斌说。
我把钱和我的身份证放在一个包里,压在我的枕头底下。
这天晚上,我很久没睡着。我得承认,我确实有赌博的心态。我清楚,万一我赔了,曲航上大学的学费就没有着落了。我知道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可每当我出现这样的念头时,米小旭说的那些炒股发横财的事例就占据了我的大脑。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对钱财没有很大的兴趣,但我对自由的兴趣极大。我觉得自由应该是人生的最高追求。但没有钱很难自由,就像有很多钱同样没有自由一样。“还没睡着?”身边的丈夫问我。
“你也没睡。”我在黑暗中说。
“有两点了吧?”他说。
“差不多。”
“有件事,我没跟你说。”
“什么事?”
“周五下班前,我听说,厂子下个月还要裁员三百人。”
“有你?”
“估计是。”曲斌叹了口气,“咱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我下意识将一只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着装有两千元钱的包,我的手有点儿抖。
越过越穷的日子让人心里发虚。
“我不能拿这钱去炒股。”我说。
出乎我的意料,曲斌说:“你一定要去炒股。如果我不知道我要失业,我不会同意你去炒股。咱们没别的路了。”
“万一赔了呢?”我问,“曲航上大学可是今年的事,没有任何余地了。”
“我去卖器官。”
“胡说八道。再说了,买卖器官违法。”
“我在工厂听李勉说,他在农村的一个亲戚为了供女儿上学,卖了一个肾,得了几万元。没人管。”
“你绝对不能卖器官。你怎么会动这样的念头?”
“我还能动什么念头?”
“……”
“据说今年大学学费还要涨价。”曲斌说。
“不是据说,是肯定涨,报纸上已经说了。”我说,“报纸上说,高等教育不属于义务教育,是一种智力投资行为,应该是全部自费。”
“免费上大学的日子不会再有了。”曲斌说,“你找了个没本事的男人……”
“别这么说,有钱的人更烦,上个月我看一本书上说,亿万富翁的幸福感普遍低于百万富翁。”
“那才是胡说八道。肯定是钱越多越幸福。”曲斌说。每当我把从书上看来的钱多不幸福的道理有点儿阿Q地向家人兜售时,曲斌都会反驳我。
“你忘了我外祖父了?”我拿事实说话,“如果不是他钱多,他怎么会在土改时被定为地主?如果不是地主,怎么会被处决?说穿了,我外祖父是由于有钱被处决的。”
“你妈没钱,怎么也死于非命?”
“我妈是因为有思想而死的。钱和思想都是生命的大敌。布鲁诺就是由于有思想被处决的。”我看着窗外的月亮说,今天的月亮素面朝天,太阳没有给它较多的光,离开别人的光就黯然失色的东西竟然有“亮”字。
“照你这么说,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成催命鬼了?”曲斌翻了个身。
“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咱家是上了双保险的安全家庭了?既没物质财富,也没精神财富。”曲斌说。
“可以这么说吧。”连我都觉得好笑。
“如果是这样,曲航还有必要上大学吗?”曲斌深夜和我抬杠。
“当然得上!曲航是咱们家唯一的希望。他必须上大学!”我坚定地说。
“以你刚才的逻辑,曲航上了大学,就可能有钱和有自己的思想,就该危险了。”曲斌说。
我更正自己的话:“有太多的钱和太多的自己的思想才有危险。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保持小康没危险。”
“反正我是穷怕了。”曲斌说。“怎么过着过着我就成了没本事的人了?”
想当年,曲斌在工厂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如今,他的车工技术可以说已经不算是技术了。
“什么都在变。”我宽慰丈夫。我虽然不懂写作,但我看了不少书,我最喜欢看那些在文法修辞上有变化有创新的书。我觉得最没出息的写作是死守文法。生活也一样。
“睡吧,天亮后你还要去开户。”曲斌说。
我的眼睛一直把天睁亮。
第五章开门红
我起床时,曲斌也坐起来穿衣服。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我问他。
“今天我做早饭。”曲斌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你别再给我施加压力了。”我笑。
曲斌没说话,他穿衣服的速度比我快,他先进了厨房。我去厕所时,发现曲航已经在里边了。
曲斌父子都比平时起得早,他们拿出了给我送行的姿态。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坐在饭桌旁时,我看见我的碗里有一个鸡蛋。
“这是?”我看曲斌。
“不是说鸡蛋能提高智力吗?”曲斌说。
我把鸡蛋夹到儿子的碗里。儿子又给我夹回来。我再给儿子夹回去。我们这么进行了三个回合后,我把鸡蛋一分为三,一人一份。
等我和曲航吃完鸡蛋后,曲斌把他碗里的鸡蛋让给我。
“妈,你就吃了吧。”曲航对我说,“咱家你吃鸡蛋最少。”
“谁吃得也不多。”我说。
丈夫和儿子都看着我,我明白自己只有吃掉它一条路可走。我在吃那鸡蛋时,感觉是在吃金子。我知道我的这个比喻不太恰当,金子是不能吃的。我的意思你肯定清楚,我是在吃一样极其珍贵的东西。而这东西在别人家是极其普通的,喂狗的可能都有。
吃完早饭,曲斌不让我刷碗,他刷。我感到肩头的担子太重了。
失业后,我头一次有上班的感觉。我和曲斌父子俩同时出门。
“别丢了。”曲斌在楼下小声叮嘱我。
“除非我丢了。”我说。
我就差像人体带毒的贩毒分子把钱藏在身体里了。
我骑自行车前往证券公司。路上,我经常警惕地回头张望,看是否有犯罪嫌疑人觊觎我的钱财跟踪我。
我到那家证券公司门口时,差十分钟八点,米小旭还没到。证券公司门口有宽敞的自行车停放地,这使我对股市有了亲切感,这说明炒股的人群中不全是大款。
我坐在证券公司门外的草地围栏上等米小旭。我身边的草地上有几只贼头贼脑的麻雀在觅食。不知怎么搞得,我历来爱把麻雀和老鼠做比较,它们都和人类抢粮食吃。麻雀是长翅膀的老鼠,老鼠是没有翅膀的麻雀。可人类似乎对麻雀很宽容,就因为它们有翅膀会飞?如果老鼠有翅膀,处境会不会比现在强?人类好像没有把任何身长超过十厘米的会飞的动物定为害虫。
证券公司门口的人渐渐多了,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像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在上班前互致问候那样。
两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坐在离我不远的围栏上,我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昨天抛了吗?”一个问。
“没有。上次我抛了不到两天,就涨停了。”
“我也是,一抛就涨,一买就跌。”
“上个月挣了多少?”
“一千七百元。”
“生活费出来了?”
“差不多。你呢?”
“三千整。水电煤气费也有了。”
“还是你运气好。”
她们的话立刻增加了我的信心,她们两人都在股市上挣钱,没一个赔钱,这不就是百分之百赚吗?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八点十分了,米小旭还没到。
证券公司门口的人开始多起来,八点半时,证券公司的大门打开了,人们涌进去。
我站起来,四处找米小旭。
八点五十分时,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米小旭从车上下来。
“真对不起,堵车。”米小旭对我说,“你挣了钱后先买个手机,否则联系太不方便了。
堵车时我想给你打电话都没办法打。”
“没关系,我也刚到。”我宽慰她。
“正式炒股是九点。”米小旭说,“咱们去办开户手续。”
我跟着米小旭走进证券公司的大厅,一面墙大的显示屏上全是令我眼花缭乱的数字,众多股民坐在一排排长凳上,聚精会神地看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数字。
我站住了。
“先去办理开户,呆会儿再看。”米小旭对我说。
“这么复杂,我能学会吗?”我被大屏幕吓住了。
“第一次进来的人都像你这么想,我也是。”米小旭笑了,“这东西特唬人,其实那上面的绝大多数数字和你没关系,你别看他们煞有介事地看就以为他们都是金融专家。明天你就和他们一样了。”
“真是这样?”我不信。
“开完户,我教你,保你十分钟之内学会。”米小旭说。
我跟着米小旭走到一个窗口前,米小旭给我领了几张表格。
“咱们先填表。”米小旭坐到一张桌子前,“我帮你填。我已经帮好几个朋友办过开户手续了。”
我坐在米小旭身边看她给我填表。
“你的身份证号码?”米小旭问我。
我从内衣里掏出身份证,我念身份证号码,米小旭写。
“你的警惕性挺高。”米小旭一边写一边表扬我,她看出我把钱和身份证藏得比较严实。我注意到米小旭只有一个很小的包,我觉得里边不可能装有五万元借给我开户的钱,而她的身上也不像塞着几万元钱的样子。
我压低声音问她:“你把钱藏在哪儿了?”
“什么钱?”米小旭抬头问我。
“借我开户的钱呀!”我以为她忘了。
米小旭哈哈大笑,她意识到旁边的人看她时,才不笑了。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揣着那么多钱?”米小旭小声对我说,“从我的账户上直接转给你就妥了,咱们看不着钱。”
我像听童话。
“你带的是现金?”米小旭问我。
我点头。
“那是银行的窗口,一会儿你去开个户头,往后你从股市上赚了钱,直接从你家附近的储蓄所就可以提钱,从自动取款机上也能取。”米小旭说。
“在股市挣的钱,不用到证券公司来取?”我惊讶,“在我家附近的银行就能取?自动取款机也行?”
“当然。”米小旭说,“炒股不一定来这儿,在家就行,通过电话交易。”
“那他们干吗来这儿?”我问。
“找上班的感觉呗!这儿有气氛,还能结交朋友,有时还能听到信息。”米小旭说,“我就爱来这儿炒股。”
米小旭帮我填完表,她带着我先到银行的窗口开了个户头,将我的两千元存了进去。米小旭拿出她的存折,将五万元转到了我的账户上。
我再跟着米小旭到股市开户窗口,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拿着我的表格和身份证,她在鉴定我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不是一个人。
“这是你?”她问我。
“是。”我说。
她开始给我办手续。
“输密码。”她指着窗口的密码输入器说。
我看米小旭。
“你的股票账户密码。”米小旭向我解释,“以后你每次买卖股票或取款都要先输入这个密码。这个密码不能告诉别人。你要记牢。”
我输入密码。
“再输一遍。”工作人员说。
我又输了一遍。
工作人员从窗口递给我几张卡片,还有我的身份证。
米小旭告诉我:“收好卡片,这上面有你的股市号码,你要背下来。每次交易都要先输号码,再输密码。”
“钱什么时候还你?”我拿着米小旭的钱心里不踏实。
“不着急,明天吧。”米小旭说。
“你教我炒股吧。”我迫不及待要挣钱。
米小旭将我领到大厅一个没人的角落,她指着大屏幕问我:“知道那上面的数字是什么吗?”
“股票。”我说。
米小旭没有给我的回答打分,她说:“企业要发展,需要什么?”
“人才。”我说。
“除了人才呢?”
“钱。”我说。
“企业到哪儿弄钱?”
“向银行贷款。”
“银行哪儿来的钱?”
“老百姓的。”
“企业直接向老百姓借钱不就得了?”米小旭说,“股市是企业绕过银行直接向老百姓筹钱的地方。”
我不知道米小旭说得对不对,但我觉得她的话通俗易懂。
米小旭继续对我说:“能到股市上筹钱的企业叫上市公司。每个上市公司有一个代码,比如1234或567890,另有一个简称,比如华山公厕,我这是打比方。简称相当于人的名字,代码相当于人的身份证号码。”
我说:“如果我想买华山公厕,我只要输入它的代码就行了?”
“完全正确。”米小旭说,“炒股的原则是: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差价。比如你是以每股八元买进的华山公厕,然后你在它每股涨到十八元时卖出,这样每股你就赚了十元,当然你要交手续费和税,不过那没多少。”
“如果我买了十股,我就赚了一百元?”我说。
“别那么小家子气,连想都不敢多想?”米小旭开导我,“如果你买了十万股,你就赚了一百万元。”
我呆了。
“你怎么了?光说说就傻了?真挣到钱怎么办?”米小旭推我,“炒股要有心理承受能力。”
我问:“所有炒股的人都赚,钱从哪儿来?”
“怎么会所有人都赚?当然有赔的,钱从赔的人那儿来。炒股的本质是合法地从别人手里抢钱。”米小旭说。
“那天你可没跟我说会赔。”我紧张了。
“我是说不会赔光。万一上市公司完蛋了,国家为了稳定会想办法补救股民的损失。但国家很快就不管了。现在你炒股风险还是比较小的。”米小旭说。
“我现在就买?”我问她。
米小旭点头。这时,有几个股民过来和米小旭打招呼。
“米姐,卖了吗?”一个秃顶男子问米小旭。
“急什么?我觉得还不到卖的时候,该卖我就卖了。”米小旭笑着说,“你忘了上个星期你猴急着卖,结果少挣了四千!”
“那次我要是听你的就好了。”秃顶惋惜。
一个三十多岁长得不难看的女人问米小旭:“米姐,萎亮涨停了,你还不卖?”米小旭惊喜万分:“萎亮涨停了?真的?那得卖!”
“你干什么呢?在证券公司呆着,连自己的股票涨停都不知道!”不难看笑。
米小旭说:“我在帮朋友开户。”
我不安地问:“我耽误你的事了?”
米小旭说:“没有,不就是涨停了吗!我现在就卖。你跟我来。”
米小旭走到一台电脑前,她熟练地按键,我在一边看。米小旭敲了几个键后,她见我盯着她的手,不敲了。
“怎么了?”我问她。
米小旭脸上露出挺奇怪的表情。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看她输密码。
我赶紧转身,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输密码吧。”
米小旭说:“没关系。”
我看到大厅里有不少人在数十台电脑前轮流忙碌着。
“转过来吧,我卖了。”米小旭满面春风地说,“我挣了一千。中午我请你吃饭。”
“一千!”我吃惊。
“快买吧。”米小旭说。
“什么叫涨停?”我问。
米小旭告诉我:“如果某股票在一天之内没完没了地涨,不利于股市安全。因此,管理机构就给每个股票在一天之内的涨幅规定了一个幅度,超过这个涨幅,当天就不能再涨了。这就是涨停。”
“有跌停吗?”我问。我担心赔惨了。
“有啊!道理相反。”米小旭说。
我心里踏实了。
“你建议我买什么?”我急于挣第一桶金。
“一般来说,买低不买高。”米小旭说,“还有就是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应该买不同的股票。一旦被套住,不至于全赔。”
“套住?”我问。
“比如你以每股十元的价格买了某股票,过几天那股票跌成八元了而且长期不变,你又不愿意赔钱卖,这就是被套住了。”米小旭给我扫盲。
我说:“我买两种股票,你向我推荐。”
米小旭看着大屏幕思索。
她说:“你买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吧。都是刚上市不久的新股,蟾蜍股份每股六元,长城猪业每股七元。”
“我每股买多少?”我问。
“先各买一百股吧,这样你还有七百元机动资金。”米小旭说。
我走到电脑前,米小旭告诉我操作方法。当我输密码时,米小旭也转过身去不看,就像我是一个在换内衣的男人。
“成交了。”米小旭告诉我,“你现在是蟾蜍公司和猪业公司的股东了,也就算是他们的老板之一了。”
我感到神奇。
“有意思吧?”米小旭说,“越炒越上瘾。周末不能炒股时,你会感觉很难受,就像喜欢上网的人遭遇停电一样。”
我在大屏幕上找我的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
米小旭说:“欧阳,快看,你已经挣了五十元了,蟾蜍股份变成每股六元五角了。你的运气真不错。”
我难以置信,还不到五分钟,我连地方都没挪,就挣了五十元?!而我只买了一百股,如果我买了一千股蟾蜍股份,不就挣了五百元吗!
米小旭好像看到了我的思维,她说:“如果你买了一万股,你就挣了五千元。你是在算这笔账吧?刚开始炒股的人都这么算。”
“我现在如果卖了蟾蜍股份,我就挣了五十元?”我问米小旭。我想拿这五十元回家给曲斌和曲航看。
“当然。”米小旭说,“不过股市有规定,当天买的股票最早只能在次日出售。别这么急,过几天卖可能赚得更多。”
我已经会看大屏幕了,尽管上边层出不穷自下而上着永无止境的数字,我只看和我有关系的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
“长城猪业也涨了!”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小声点儿!人家还以为涨停了呢!”米小旭对我说,“不就才涨了几分钱嘛。”
我赶紧收声。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看。”米小旭说。
我跟在米小旭身后,她一路和股友打着招呼。我们坐在长凳上看大屏幕。
炒股确实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赚钱之外,还有有事做的感觉。没事干的人严格说不能算人。我失业后,感觉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我和这么多人坐在一起,面前的大屏幕上彰显着我们的财富,我的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一路上扬,到上午收市时,蟾蜍股份每股已经魔术般变成了七元!我赚了一百元!长城猪业也不甘落后,每股由七元涨到七元三角。这样算来,我在刚入门的上午就挣了一百三十元,而我只投资了一千三百元。回报率确实高。
“咱们现在去吃饭,下午接着炒。”米小旭站起来。
大厅里的股民都陆续往外走。
证券公司左侧是一家名为好运的餐厅,我跟着米小旭走进好运餐厅。餐厅的生意不错,有八成客人。
我和米小旭坐在一张靠窗户的小餐桌旁。
“在这儿吃午饭的大都是股民。”米小旭告诉我,“这家餐厅发的是股市财。据说周末没人来这儿吃饭。”
“熊市的时候,来这吃饭的人也少吧?”我是从书上知道股市的好光景叫牛市赖光景叫熊市的。
米小旭瞪大眼睛看我:“你还懂牛市和熊市!”
我说:“从书上看来的。”
一位小姐来问点不点菜。
“你喜欢吃什么?”米小旭问我,“就咱们俩,你别客气。那天聚会我看出你没吃饱。
现在你想吃什么尽管说。等你挣了钱,再请我吃。”
我想了想,说:“我来一盘米粉肉就行了。”
米小旭对小姐说:“米粉肉。京酱肉丝。清炒西兰花。酸辣汤。两碗米饭。”
“太多了!”我说。
“能吃完。”米小旭说,“等我将来进了大户室,就在证券公司里拥有自己的厨房了,那时咱们自己做饭吃,干净。”
“大户室?”我问。
“这家证券公司的规定是,投资股市资金超过五十万元,就算大户,证券公司为每位大户提供大户室。大户室里有电脑、床、卫生间和厨房。”米小旭说,“我的奋斗是目标一年之内杀进大户室。”
“祝你成功。”我由衷地说。
“我也祝你早进大户室。”米小旭说。
“我可不敢想。”我说。
小姐开始给我们上菜。
“你说,股市靠的到底是什么?”我问米小旭,“好像不是钱吧?”
“股市靠人的两种本性:贪婪和恐惧。”米小旭说,“你仔细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使劲儿点头。米小旭说得有道理,贪婪导致买进,恐惧致使卖出。
米小旭说:“靠几万元起家,赚了上亿的都有。”
“我只要有五万元,就不愁儿子上大学了。”我说。
“吃吧,这些菜咱俩都吃光。”米小旭用筷子指着餐桌上的菜说。
三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其中的米粉肉香气四溢,与肥肉珠联璧合排列整齐的油光光的肉皮透过米粉看着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将一块米粉肉夹到我的碗里,就着米饭大口吃。太香了。
米小旭吃京酱肉丝。
“你不吃米粉肉?”我问她。
“我在减肥,不敢吃肥肉。”米小旭说。
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碗米饭。我对米小旭说:“我想再要一碗米饭。”
米小旭招呼服务员又给我上了一碗米饭。
“你没见过这么吃饭的吧?”我问她。
“吃得这么香,让人羡慕。”米小旭说。
“穷人吃饭最香。”我说。
“你先生做什么?”她问我。
“工人,和我是一个厂的,他也快失业了。”我说。
米小旭叹了口气,说:“从那天的同学聚会看,在小学同学里,你的经济状况算是比较差的。”
“不是比较差,是最差。”我纠正她。
“人比人气死人。”米小旭说,“十个手指头不一般长。”
米小旭突然想起什么,她看了一眼我左手的四根手指头,发觉自己说了错话,她赶紧说:“对不起,我忘了你的手指……”
“没关系。就是十个手指头不一般长嘛。”我说。
“我吃饱了,这些菜你都吃光。”米小旭指着桌子上的大半盘京酱肉丝和半盘清炒西兰花说。
我吃得荡气回肠。
“你说咱们班混得最好的是谁?”米小旭问我。
“那还用说,胡敬。”我一边喝汤一边说。
“依我说,不是胡敬,是吴卫东。”米小旭说。
“吴卫东再怎么说,也就是个街道书记,而胡敬可是全国有影响的人物。”我说。
“胡敬是有影响,可他手中没权。”米小旭说,“吴卫东虽然官不大,却有权力,我敢说,吴卫东吃饭抽烟根本不用花钱。吴卫东能用公款请这么多小学同学吃饭,胡敬能吗?我估计他不行。”
“也许吧。”我喝完了汤,“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们班数胡敬最有出息。”
米小旭看手表:“快开市了。”
米小旭招呼服务员结账,这顿饭钱吓了我一跳:四十五元。
“咱俩一顿饭吃了四十五元!”我唏嘘。
“四十五元现在还算钱?”米小旭笑我。
餐厅里的人都开始往外走。
我和米小旭站起来,米小旭的手机响了。她和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和给她打电话的人谈笑风生。我想起了上小学时,有一次米小旭身上过敏,长了好多红包,正逢学校组织去动物园春游,她不能去,我就也向老师称病不去春游,去米小旭家陪她。
一进证券公司,我就迫不及待看大屏幕,我的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又涨了!
“欧阳,你的运气确实好。”米小旭说。
“是你指点的好!”我说。
“什么时候卖?”米小旭问我。
“我想明天就卖,让家里人看看战果。”我说,“明天我要还你钱。”
到收市时,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的上涨趋势才不得不鸣金收兵。
我回到家里时,曲斌和曲航都还没回来。
第六章一败涂地
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五百克猪肉。你可能会说,如今有谁会在生活中使用“克”这种和普通老百姓近在咫尺却相去甚远的计量单位?谁在日常生活中会对家人说“我买了一千克猪肉”?你说得没错,我平常买东西时尽管价签上标明的是“克”,我依然对售货员说我要多少多少“斤”。需要请你原谅的是,既然我的这次叙述有不少人听,我还是规范一些好,以免给人以口实。
我要用自己的好心情给丈夫和儿子做一顿好饭。
我在厨房从五百克猪肉中分裂出一百五十克猪肉,我用刀将这一百五十克肉剁得粉身碎骨,再把昨天的剩馒头揉碎了同肉掺和在一起做成丸子。曲斌和曲航都爱吃丸子。
余下的三百五十克猪肉被我切成肉丝,分别和不同的蔬菜炒成两个菜。
当曲斌和曲航前后脚到家时,他们一看见桌上的三个菜就意识到我遭遇开门红了。
“赚了?”曲斌对我说。
“妈肯定赚了!”曲航一边把书包扔到床上一边说。
“你们猜我今天赚了多少?”我的口气像银行家。
“三十元?”曲航猜。
“二十元?”曲斌猜。
“一百四十五元!”我宣布战果。
“花两千元买股票一天就赚了一百四十五元?”曲斌难以置信。
“我只花了一千三百元买股票,还有七百元放着没动。”我说。
“如果咱们用一万三千元买股票,今天就能赚一千四百五十元?”曲航假设。
我学米小旭的样子说:“如果咱们有十三万,我今天就赚了一万三千元。”
“这是用赚的钱做的?”曲斌指着桌子上的菜问我。
“赚的钱明天才能拿到。”我向他们解释股市的规定,“这几个菜是我为了庆祝咱们炒股成功特意做的。”
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旁,曲航大口吃饭吃菜,曲斌中口吃,我几乎不吃。
“妈,你怎么不吃?”儿子问我。
“中午你米阿姨请我吃饭,米粉肉,我吃撑了,现在还饱着。”我说。
“借人家的钱还了?”曲斌问我。
“明天还。”我说。
“五万元数了半天吧?”曲航问我。
“是转账,根本见不着钱。很省事。”我说。
我向家人详细描述今天我在证券公司的经历,描述我和米小旭坐在证券公司里看大屏幕上的股票行情的情景。
“妈,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是做什么的?”曲航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你是人家的股东了,连人家公司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真逗。”儿子笑,“真像我们同学说的,很多股民不知道自己持股的公司是干什么的。”
“米小旭也这么说。”我证实。
曲航说:“我的同学毕莉莉的爸爸炒股,最近她家还拿炒股挣的钱买了汽车。我打电话
问问她,她爸爸没准知道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
我经常听儿子说起毕莉莉,我参加家长会时,见过那个长得相当不错的女孩儿,凭做母亲的直觉,我感受到儿子喜欢毕莉莉。我和曲斌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目前无需告诫儿子不能发展和毕莉莉的关系,这是因为我们从儿子口中获悉,毕莉莉家境殷实,又长得漂亮,她一般不会看上貌不惊人家境贫寒的曲航。鉴于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提醒儿子将全部精力用在高考上。
儿子提出给毕莉莉打电话还是头一回,我看丈夫。
“知道了那两家公司的实情,可以减少风险。”曲斌批准儿子给女同学打电话。
曲航显然挺兴奋。
“你知道她家的电话?”我的问话有点儿居心叵测。
“全班同学之间都留电话号码。”儿子有点儿欲盖弥彰。
“你给她打电话吧。”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曲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他找到毕莉莉家的电话号码,他拨电话。
“请找毕莉莉。”曲航说。我看出他有点儿紧张。
我和曲斌都在听。我还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我在乎电话费。
“你就是?”曲航说,“你好,我是曲航。我有件事想通过你向你爸咨询。炒股的事。
我妈也炒股了。她今天买了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我们不知道这两家公司是干什么的,你能帮我们问问你爸吗?你现在就问?我等着?我过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吧。”
曲航挂了电话。他懂得节省电话费。
我到厨房刷碗,曲斌也帮我收拾。过去,我和曲斌都是分别刷碗,从来没有一起干过。
我们家的碗筷也非常简单。我看出曲斌今天很高兴。
电话铃响了。
曲航拿起话筒,说:“你好,我就是。蟾蜍股份是生物公司,长城猪业是饲养业。谢谢你。明天见。”
我对毕莉莉有了好感,大概是因为她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别笑话我小家子气,穷人就得这么节约。其实不光穷人这样,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一个百万富翁为了节约电话费,在家里从手机上看到别人给他电话,鉴于手机是双向收费,他不接电话,而是按照手机上显示的对方电话号码使用他家的固定电话给对方打过去,以节省自己的电话费用。你看,连百万富翁都这样,我们这种收入的人家就更得节省了。
曲航放下电话对我和曲斌说:“毕莉莉的爸爸说,蟾蜍股份是生物公司,长城猪业从事饲养业。”
曲斌说:“如今生物技术是热门。”
“没错。”我说,“米小旭建议我买的,她有经验。”
“饲养业不是热门吧?”儿子说。
“肉类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应该不会衰落。”我说。
“只要咱们这儿不爆发口蹄疫什么的,饲养业可能不会不景气,这么多人要吃肉。”曲斌说。
我们像是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的大股东,在开董事会。
“明天一开盘,我就把这两支股票都卖了,先赚一笔。”我说,“落袋为安。”
“这样好。”曲斌同意。
“应该等再多挣点儿再卖吧?”曲航说。
我们就这么讨论了半个小时,直到曲斌提醒儿子该写作业了。
熄灯后,我和曲斌都兴奋得睡不着,我们盘算一天能挣一百四十五元,十天就是一千四百五十元,一个月是四千三百五十元,半年是两万六千元,一年是五万二千二百元。
“五万元!”曲斌惊叹道。
“咱们还没算把赚了的钱再投入赚的钱。”我提醒他。
“这下曲航上大学的费用就全解决了。”曲斌长舒了一口气。
曲航上大学的费用是压在我和丈夫心头的一块巨石。平日里我和曲斌在督促儿子一定要考上大学时,我们的心里是发虚的。我们既盼望儿子考上大学,又怕儿子考上大学。
“是米小旭救了咱们。”我在黑暗中说。
“咱们要感谢她。”曲斌说。
次日早晨,我和曲斌、曲航一起出门。当我将自行车插进证券公司门口的自行车群里时,米小旭在我身后叫我。
“欧阳,上班来了?”米小旭逗我。
“这种上班真不错,迟到了也不扣钱。”我笑着说,“你怎么来早了?”
“今天没堵车。”米小旭说。
“我把钱还给你。”我说。
“急什么?”米小旭拉着我往证券公司的大厅里走。
“你已经帮了我,我不能占压着你的资金。”我说。
“才炒了一天股,你的口气就挺专业了。”米小旭看着我说,“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我和米小旭走到窗口,我们办理了转账手续,我将米小旭借给我开户的五万元钱完璧归赵。
“咱们快去看行情。”我迫不及待。
“已经上瘾了。”米小旭说。
我和米小旭并排坐在长凳上,我的目光在大屏幕上寻找我的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
我觉得那一排排和我毫不相干的股票赖在大屏幕上不走,我焦急地盼望我的股票出现在屏幕上。终于,蟾蜍股份登场了,它又涨了!
“你的运气真不错。”米小旭对我说。
“我想卖了它。”我说。
“以我的经验,蟾蜍股份还会涨。”米小旭说,“你应该沉住气。”
长城猪业露面了,它还维持昨天的水平。
“我要卖。”我对米小旭说,“你教我怎么操作。”
我拿到我在股市挣的第一笔钱心里才踏实。
米小旭站起来跟着我走到一台电脑前,她告诉我按哪些键卖股票。
我完成了操作。我的股票账户上显示的金额是两千一百六十多元。我板上钉钉挣了一百六十元。
“感觉怎么样?”米小旭问我。
“很好!”我说。
“还买吗?”米小旭问。
“当然买,把两千元全买了。”我说。
“把那一百六十元取出来?”
“你怎么知道?”
“我炒股挣了第一笔钱时,也是这么做的。”米小旭笑。
我到一个窗口取出了我炒股挣的第一桶金:一百六十元。
“欧阳,你做对了。”米小旭指着屏幕对我说,“蟾蜍股份跌了。”
“跌了就再买它。”我说,“两千元都买它。”
米小旭惊讶地看我:“欧阳,我发现你很厉害呀!”
“名师出高徒嘛。”我说。
当蟾蜍股份跌到和昨天我买它时差不多的价位时,我将我的两千元全买了它。
下午,蟾蜍股份一路上扬,看着大屏幕上它不断往多了变的数字,我心花怒放。
晚上,我把一百六十元钱全部交给曲斌,我感觉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如果再投入一千元,是不是咱们挣得更多?”曲斌拿着我递给他的钱问我。
我说:“那当然。”
曲斌想了想,他咬咬牙,说:“要不明天上午我把那一千元存款也取出来买股票?”
我没想到保守的他竟然会动这样的念头。
“万一赔了呢?”我说。
“咱们见好就收,就投入一天,顶多两天。”曲斌说,“刚才我听电视里的股评家说,股市有相对稳定期。照他这么说,这几天股市应该不会突然下跌。”
“这倒是。”我说。“这两天,我看到炒股的人在证券公司的大厅里都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明天银行一开门我就去取钱,你拿到钱再去证券公司。”曲斌决定了。
第二天上午,曲斌先给工厂打电话请了一个小时假,他和我一起到银行取出了我们最后的一千元存款。我拿上钱骑自行车直奔证券公司。
我走进证券公司时,看见米小旭坐在长凳上和几个股友聊天。我先到一个窗口将我带来的一千元存入我的账户,我一边办手续一边注意大屏幕上的蟾蜍股份的行情。蟾蜍股份比昨天略高。
我走到一台电脑前,将我的账户上刚增加的一千元全部买了蟾蜍股份。我很有成就感,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操作买卖股票。
我走到米小旭身后坐下,我拍拍她的肩膀。
米小旭回头看见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新鲜劲儿过了?”
我的嘴对着她的耳朵说:“我又投了一千元。”
米小旭问我:“你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了?还是借的?”
“全拿出来了。”我说,“是我先生提议的,他是很慎重的人。我们决定这一千元只投一两天。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看样子不会。”米小旭说,“你看我前些天跟你说的没错吧,咱们中国人有赌博基因。”
“这可真是赌博。”我一边注意大屏幕一边说。
米小旭对我说:“虽然是我动员你炒股的,但我不赞成你把家里所有钱都拿出来炒股。”
我说:“我们实在是太穷了,看到挣钱的机会,就想多挣点儿。”
“越穷越不能全拿出来。”米小旭说。
我觉得米小旭说得对,我说:“明天我就卖了。”
米小旭看着大屏幕说:“欧阳你看,蟾蜍股份开始跌了。”
我忙看屏幕,果然,蟾蜍股份下跌了。
我的心头一紧。
“别紧张,这属于正常范围的波动。”米小旭安慰我。
“但愿。”我揪着心说。
“好像不大对头呀!”米小旭脸色变了。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她。
“大盘在急速下跌!”米小旭慌了。
昨天米小旭告诉我,大盘是指整个股市的综合指数。
“大盘急速下跌,是不是说明大多数股票下跌?”我焦急地问米小旭。我怕牛市突然变成熊市。
米小旭说:“对。不过,大盘再跌,也有涨的个股。大盘再涨,也有跌的个股。”
我看到蟾蜍股份变成了每股五元六角!我呆若木鸡。
“我得打听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米小旭站起来四处张望。
我也站起来,我看见大厅里一片混乱,每台电脑前都站满了股民,看样子是在排队抛售股票。
“你找谁?”我问米小旭。
“找消息灵通人士。”米小旭说,“我看见他了,你在这儿等我,我打听完马上回来。”
米小旭跑到一个中年男子身边,那人四周已经有几个人在同他说话。我看见米小旭挤过去和那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递给米小旭一张报纸,米小旭看了几眼报纸,她把报纸塞回到男人手里,跑回我身边。
没等米小旭张口,我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了?”
米小旭说:“你猜是谁让大盘下跌的?”
“我怎么知道?”我说。
“你认识这人!”米小旭说。
“我认识能左右股市的人?炒股的,除了你,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说。“胡敬!胡敬说了一句话,今天上午登在证券报上,导致股市下跌!害惨了咱们!”米小旭气愤。
“胡敬一句话能使股市下跌?”我半信半疑,“他说了什么话?”
“胡敬预测最近央行会提高利率!”米小旭说,“一般的规律是,银行降低利率,刺激股市上扬。银行提高利率,导致股市下跌。”
“他胡敬说降低利率银行就降低利率?他又不是银行行长!股民就这么听他的?”我说。
“他不是一般的经济学家,是重量级的。懂什么叫一言九鼎吗?胡敬就是这!”米小旭说。
“我的蟾蜍股份已经赔了,你的呢?”我问米小旭。
“基本上都赔了,胡敬真该死!”米小旭跺脚。
“咱们快卖吧?别人都在卖。”我说。
米小旭说:“如果是短暂下跌,现在卖就亏了。这种情况常有,炒股要沉住气。”
“很快会反弹?”我问。
“你知道不少词呀?”米小旭看我。
“电视上学来的。”我说。
“很可能下午就反弹,这要看有没有人出来说央行不会提高利率,还得是重量级的人说,至少是央行副行长。”米小旭说。
我看到蟾蜍股份已经变成每股五元三角了!我感觉我的心脏和脾脏更换了位置。我终于意识到,股市是一个能使你没动地方就大赚特赚的地方,也是一个能使你没挪窝就大亏特亏的地方。
我扭头看身边的米小旭,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我对米小旭说:“你在这儿盯着,我出去买张证券报。”
米小旭麻木地点头。
我到证券公司门口的报摊旁买报纸,一路上我看到的股民都是神色慌张,电脑前排起了抛售股票的长队。
我对卖报的老太太说:“我要一张今天的证券报。”
老太太说:“就最后这一张了。今天是怎么了?往常证券报要卖到晚上,今天就跟不要钱似的。”
我打开报纸找胡敬,胡敬在第一版上笑着看我。那篇专访配发了胡敬的照片。
我站在大太阳底下看那文章。
记者问胡敬对中国大陆未来经济走向的预测,胡敬说最近有通货膨胀的苗头,比如电信涨价,比如汽油涨价,比如天然气涨价,比如水电涨价。他说,他预计央行将提高利率。就是胡敬这么一句话,竟然引发股市大跌。我难以置信。我清楚,如果我赔了,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绝对的灾难。
我拿着报纸回到米小旭身边。
“欧阳,你完了,蟾蜍跌停了。”米小旭冲我耸肩膀。
我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手中的报纸掉在地上。
“沉住气,你这算什么?我已经赔了两万元了!”米小旭说,“说不定下午就反弹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三千元对我家来说,比两万元对你家还多得多。”
米小旭没话说了。
“小旭,不会不反弹吧?”我的口气里有绝望的成分。
“当然不会。”米小旭特肯定地说,“迟早会反弹,只是时间问题。”
“最长会有多长时间?”我心惊胆颤地问。
米小旭叹了口气,说:“这就不好说了。短则一两天,长则一两年,甚至七八年被套牢的都有。”
“七八年!”我眼前一白,脑子空无一物般冷寂。
曲航今年上大学,如果蟾蜍股份到九月依然不能反弹,我家就完了。
大盘继续下跌,没有丝毫迷途知返的迹象。
“太恐怖了。”米小旭冒出这样扰乱军心的话。
我看着大屏幕上死水一潭的蟾蜍股份,迅速计算着我的亏损额,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赔下
去了。我赔的不是股票也不是钱,而是儿子的大学学业。
“小旭,我得抛。”我站起来。
“你看看电脑前排的队!”米小旭对我说。
“我用电话抛。”我说。米小旭曾经告诉我,打电话也能买卖股票。
米小旭掏出她的手机递给我:“抛吧。”
我接过手机,问她:“怎么操作?”
米小旭教我使用电话买卖股票的方法。
我按她说的开始拨号。我再输入我的股票代码。
“欧阳,蟾蜍股份有起死回生的迹象!”米小旭对我说。
我看屏幕,蟾蜍果然比刚才升了点儿。
“还卖吗?”米小旭问我。
我清楚如果我现在出售蟾蜍,一会儿蟾蜍涨了,我就亏大发了。
“算了。”我把手机还给米小旭。
一直到上午收市时,蟾蜍股份像冬眠的青蛙一样,不死不活。
中午,我和米小旭在街头摊贩处买煎饼吃。我看见好运餐厅里几乎没人吃饭。大盘下跌,不至于所有股民都赔得一干二净,为什么没人花钱下馆子了呢?由此可见心里踏实是敢于花钱的关键,尽管股市里的财富说穿了是数字游戏,可它确是实实在在的定心丸。
米小旭的情绪明显低落,她的话少了。
我反过来安慰她:“你又没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别急,过几天就反弹了,没准明天的证券报上就有人出来说话了。不是说股市是一个国家经济的晴雨表吗?国家会眼看着股市下跌而袖手旁观?”
“我昨天应该卖。”米小旭后悔。
“真要是被套牢,我比你惨多了。”我吃了一口煎饼,嘴里什么味都没有。
“欧阳,我跟你说实话,我虽然投入的钱多,但其中有一万元是我帮我姑姑运作的。”
米小旭说。
我理解米小旭为什么情绪低落了,帮别人炒股,赚了人家认为是天经地义,赔了人家肯定不高兴。这就好比我失业后为了节省开支学着给家人做衣服,我发现家人穿买的衣服有些许不合适并不在意,而对于我做的衣服有一点儿不合身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整个下午,证券公司的大厅变成了殡仪馆,除了没有哭声、花圈和哀乐,其他都差不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悲哀地注视着大屏幕,像是在瞻仰死者的遗容。
蟾蜍股份又跌停了,我后悔上午没毅然卖掉它。
“你现在卖吧。”米小旭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万一明天涨了呢?”我反而沉住气了。
下午到收市时,大盘比上午开盘时下跌了很多,惨不忍睹。
米小旭和我分手时说:“明天见,但愿明天有好的消息面,最好胡敬能出面把话再说回去。”
我叹了口气,骑上我的自行车。我看到米小旭是坐公共汽车走的。
我觉得证券公司和我家之间的距离变远了,自行车的脚蹬子也沉重了许多,像拽着地球。
我的脑子很乱,一会儿出现儿子的高考场面,一会儿又是窃贼进入我家盗走了我们的全部积蓄。
进家门后,我倒在床上,没心思做饭。
曲斌一回到家里就发现不对劲,他站在床边问我:“不舒服?”
我坐起来,说:“我对不起你们。”
曲斌诧异:“出什么事了?”
“赔了,股票赔了。”我说。
曲斌脸色变了。
“赔了多少?”他问。
“三千元已经变成了两千六百元。”我用微弱的声音说。
“怎么会?”曲斌发呆。
“胡敬在证券报上说了一句央行可能提高利率的话,股市就大跌了。”我说。
“胡敬的一句话能导致股市下跌?”曲斌不信。
“确实。”我说。
“你怎么不卖?”曲斌问我。
“我正要卖,蟾蜍又涨了点儿,我就想等涨回去再说,没想到它又跌回去了。幸亏有跌停的规定,要不然,咱们可能赔光了。”我不敢看曲斌的眼睛。
“你不卖也可能是对的。股市不可能光跌不涨。”曲斌宽慰我。
“谢谢你。”我这时最需要他的理解。如果现在他埋怨我,我就完了。
“别告诉曲航,他现在不能分心。”曲斌要求我。
我点头。
“我去做饭。”曲斌说。
“你做饭容易让儿子起疑,还是我做吧。”我说完朝厨房走去。
面条和包子是我家的主打伙食。吃面条可以无需菜肴,拌点儿黄酱就行。上不了台面
的菜,藏在包子皮里就可以堂而皇之滥竽充数地端上饭桌。我和面擀面条。我切面条时,面条在我眼中变成了证券公司大屏幕上的一行行股票数字。
曲斌一进家门就跑到厨房问我:“妈,今天挣了多少?”
我骗他:“今天没昨天多,只挣了二十元。”
儿子说:“正好今天老师让明天交二十元。”
“又交什么钱?”我一听学校让交钱就急。
“说是买一本和高考有关的书。”曲航说。
我不吭声了。面条在锅里痛苦地挣扎着,倍受滚烫的开水煎熬。
人这一辈子,干的最基本的事就是把数十万吨食物变成数十万吨粪便。我在厨房不知怎么搞的冒出这样的荒唐念头。
吃饭时,我尽量回避股市的话题。
曲航一边吃一边说:“我们班出大事了。”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
曲航说:“杨违你们记得吗?我过去和你们说过他。”
我和曲斌都摇头表示对这个人没印象。
曲航绘声绘色地说:“扬违差点儿杀了人。他昨天晚上和外校的几个同学去打保龄球。”
曲斌打断儿子的话:“高考前夕,他怎么还有心打球?”
“杨违是那种特会考试的学生,考试前该玩照玩,可他几乎每次考试分数都不低。”曲航说。
“这样的人八成是天才。”我说。
“杨违和班长是对头。”曲航一边大口吃包子一边说,“他给班长起了个外号,叫工业酒精。”
“工业酒精?”我心不在焉地和儿子搭话。
“甲醇。”曲航说,“假纯的意思。”
“甲醇的意思?”曲斌听不明白。
“杨违的意思是我们班长是假纯,假装纯洁。”曲航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曲斌说,“聪明没用在正地方。”
“今天上午上第二节课时,校长来我们班把杨违叫出去了,我们班同学看到楼道里站着几名警察,他们问了杨违几句话后,把他铐走了。”
“铐走了?”我惊讶。
“上第三节课时老师告诉我们,”曲航拿起第四个包子,“杨违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去一家保龄球馆打保龄球,他们打完五局,结账时,球馆收他们六局的钱。杨违问人家为什么打了五局要收六局的钱。对方说球馆有规定,客人必须在一个小时内打完五局,如果打不完,一律按六局收费。”
“为什么?”我问。
曲航说:“据说是怕顾客打得慢占着地方。杨违和球馆的工作人员较起了真,他说一局最多要扔二十次球,扔一次球最少需要一分钟时间,五局是掷一百次球,最少需要一百分钟时间,一百分钟是一个小时外加四十分钟。就算每次掷球都是全中,每局都是三百分满分,打满五局也会超过一个小时,何况连世界冠军也没有这样连打五局都是满分的球技。球馆的工作人员坚持让他们交六局的钱,杨违们坚持只交五局,双方发生了争执,工作人员叫来了保安。一名保安推搡杨违,双方动了手,杨违拿起一个保龄球砸向一名保安,把那保安的一只脚砸成了粉碎性骨折。”
“他还能参加高考吗?”我问。
“老师说估计不行了,这算故意伤害。”曲航说,“我们班长好像挺高兴。”
“外出一定要小心,特别是高考前。”曲斌告诫儿子。
我说:“那保龄球馆有问题,既然一个小时打不完五局,就不能这么规定。”
“老师说,打保龄球的人里公款消费的比较多,球馆这么规定是为了多挣国家的钱。花国家的钱打保龄球,多交几局的钱没人心疼。”儿子说。
我说:“国家的钱说穿了是纳税人的钱。如果纳税人知道他们交的税款被用于打保龄球了,心里可能不好受。”
儿子说:“我们老师今天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想用公款打保龄球吗?你们想在打保龄球时人家要多少钱就给人家多少钱不和人家冲突不戴手铐吗?那你们就一定要考上大学!
没有大学文凭当不成官,不是官员,怎么可能用公款打保龄球?”
“老师这么说不对吧?”我看曲斌。
曲斌说:“依我说,只要能让学生考上大学,老师怎么说都行。”
我不说话了。
“我们班同学说,还有用公款炒股的呢!赚了是自己的,赔了是公家的。”曲航说。
“这样的人早晚会被铐上。”我说。我瞪曲斌,我用目光催促他教育儿子。
“这倒是。还是花自己的钱踏实。”曲斌对儿子说。
“我吃完了。”曲航说,“我复习去了。”
曲航走后,我和曲斌干坐了十分钟,相对无言。我们互相听到了对方心中的呐喊:儿子考上大学后,我们没钱给他交学费怎么办??
我站起来想收拾饭桌,腿一软,我又坐下了。
曲斌探头往儿子的房间看了看,他小声叮嘱我:“千万别让儿子知道赔钱的事,刚才你表现还行。”
我苦笑。
这天夜里,我和曲斌彻夜失眠,我们像潜入别人家的贼那样低声商讨对策,生怕儿子听见。我们家的面积属于那种一只蚊子飞进来就像来了一架轰炸机的房子。
“我不该取那一千元。”丈夫在黑暗中自责。
“要说不该,最不该的是我。”我说,“我不该听米小旭的话,像咱们这样经不起赔钱的家庭,怎么能炒股呢?”
“明天一开盘,你把蟾蜍就全卖了吧!”曲斌说。
“我卖。真可惜。”我痛心疾首。
“无论如何咱们要供曲航上完大学。”曲斌说。
“还要供他读研究生。”我说。
曲斌攥紧我的手。
这些年,我和曲斌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将儿子培养进大学。亲身经历告诉我们,没有大学以上的文凭,几乎不可能在社会上立住脚,不可能过好日子,不可能受人尊敬。
曲航比较争气,他的考试成绩在班上是前十名。老师多次对我和曲斌说,如果不出大的意外,曲航考上大学是百分之百的事。
说穿了,我和丈夫是因为没钱才穷则思变非让儿子上大学的,如果因为没钱致使儿子上不了大学,我们将死不瞑目。
在关键时刻,我将家里仅有的三千元积蓄拿去炒股被套住了。我和丈夫的焦虑程度可想而知。
早晨,一夜未睡的我起来给丈夫和儿子热包子。
“妈,你的眼睛挺红,没睡好?”曲航问我。
“睡好了。我是不是有点儿沙眼?”我懵他。
“别忘了给我二十元钱。”曲航说。
我看曲斌。曲斌从抽屉里拿出钱,小心翼翼递给儿子。
曲航笑了,说:“爸怎么跟给我二百元似的?”
“是吗?”曲斌掩饰,“可能我觉得二十元对咱家不是小数。”
曲航临出门前对我说:“妈,今天你肯定赚得更多,我有预感。”
“是吗?但愿。”我尽量显出轻松的样子。
儿子走后,曲斌叮嘱我:“一开盘,你要毫不犹豫地把蟾蜍全卖了。”
我使劲儿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卖。而且不再炒股了。”
曲斌和我一起下楼,他走在我的前边,我发现他的背部有明显的佝偻曲线,而在昨天早晨下楼时,我也是走在他的后边,那时他的背部还是笔挺的。
临近五十岁是经不住事的年龄。我这样想。
我到证券公司门口时,看见米小旭站在台阶上冲我招手。我锁好自行车,走到她身边。
“我要把股票全卖掉。”我向米小旭宣布我的决定。
“你先看完这个再卖。”米小旭递给我一张证券报,“今天的报。”
我接过报纸,米小旭指着头版上的一则信息给我当向导。央行一个副行长出来说话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央行最近不会提高利率。他还分析了央行为什么不会提高利率,他说通货紧缩的形势并未过去,如果想保持8%的经济增长率,就不能提高利率。
米小旭问我:“还卖吗?以我的经验,今天大盘肯定反弹!百分之百!”
米小旭和昨天判若两人,昨天她的精神状态像跌停的股票,今天她像涨停的股票。
“肯定能反弹?”我问。
“你看看四周就知道了。”米小旭说。
我抬头环顾四周,股民几乎全在研读证券报上央行副行长的讲话,喜庆之情甚嚣尘上。
“胡敬肯定挨批了。”米小旭以国家决策人的口气说,“快到国庆节了,股市下跌成什么样子?国家还有没有面子?欧阳,你就等着收钱吧!”
“谢天谢地!”我长松了一口气,“幸亏是国庆节前夕。”
“彻夜不眠?”米小旭笑我。
“你看出来了?”我打了个哈欠。
“我也是一晚上没睡着。”她说。
米小旭掏出一包口香糖,递给我一片,说:“嚼着就不困了。”
我悄悄将口香糖装进衣兜。我舍不得吃,留给曲航。
米小旭和我一边往大厅里走一边说:“昨天卖了的一会儿就都傻眼了。我告诉你,炒股最关键是要沉得住气。”
果然像米小旭预料的那样,开盘后大盘呈现出火箭发射的势头,一路上扬。
米小旭乐得心花怒放,她不停地用手拍自己的大腿,嘴里还连连说:“爽!酷!”
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第十章难以置信
我拿着那张证券报站在走廊里发呆,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示的股市个股未来月线图很准?这是巧合?怎么会三支股票都巧合?
医生查完房,从我身边走过,我竟然没有察觉。
“欧阳宁秀!”葛英在病房里叫我。
我回过神来,一边答应一边赶紧进病房。
“我喝水。”葛英说完看我手里的证券报。
我将证券报还给邻床患者,拿起暖壶给葛英倒水。
“你炒股?”葛英问我。
我清楚她的意思:有钱炒股,没钱赔偿?
我双手将茶杯递给她,说:“炒过,赔了,现在不炒了。”
葛英接茶杯时看见了我左手大拇指长长的指甲盖,她皱眉头,说:“我还没见过大拇指留长指甲的,指甲盖里能藏很多病菌,你给我倒水洗碗喂饭,指甲要剪短。”
“我有指甲刀。”邻床一位患者从床头柜里拿出指甲刀递给我。
我看了看葛英,我觉得我没有任何不接指甲刀的理由。
我接过指甲刀,谢了那患者。
“别在这儿剪,去卫生间剪,然后拿肥皂好好洗洗手。”葛英给我下圣旨。
我拿着指甲刀离开病房,在女厕所里,我看着自己左手大拇指长出一截的指甲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剪掉它。不剪,肯定激怒葛英,她很可能提出马上要钱,而我们目前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剪了,以我这两天对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的观察,它好像与众不同,虽说我依然不相信它能准确预报股票未来一个月之内的走势,但毕竟它已经显示出令我怦然心动的迹象。我清楚,它如果真能正确预报股票未来一个月的走向,对我和我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对神秘事物有一定的兴趣,我知道像爱因斯坦这样的超级科学家都对超自然现象充满幻想。爱因斯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为《精神射电》一书作序,这是一本研究通灵术的书,是美国著名作家、通灵术研究者普顿·辛克莱写的。爱因斯坦对通灵术感兴趣,这使得当时的主流科学家十分难堪,比爱因斯坦从来不穿袜子还令他们窘迫。假如我的这个大拇指指甲盖在证券领域有某种特殊功能,而我把它剪了,实在可惜。
我决定不剪,我需要一天的时间对它进行验证。我想,假如爱因斯坦发现自己的某个指甲盖能显示曲线,他是绝对不会剪掉它的。
我估计当我回到病房时,葛英还不至于像小学卫生值日生检查同学的指甲那样检查我的手指头,只要我刻意掩饰自己的左手,她不会发现我没剪指甲。
拿定主意后,我进病房时有意大声对借我指甲刀的那位患者说:“谢谢你,我用完了。”
葛英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她没有看我的指甲。
午餐时,护士推着餐车挨门给患者送饭,我拿着葛英的碗给她打饭。
我喂葛英吃饭时,将左手的大拇指藏在碗后边。
我希望葛英多剩点儿饭菜,我很饿。
“医院的饭太难吃。”葛英边吃边说。
患者们加入声讨医院食堂的行列。
尽管难吃,葛英还是几乎吃完了,我失望地看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饭菜。
我去女厕所用午餐,葛英的残羹剩饭只让我吃了二成饱。我看到泔水桶里有两个刚扔进去的囫囵个馒头,我从泔水桶里拿出它们,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一番。我躲进马桶间,坐在马桶上,插上门,吃它们。隔壁的马桶间有人在声味俱厉地大便,给我拌宴。
当我从厕所出来时,在走廊里正好碰见曲斌。
“我来给你送饭。”他说。
“葛英给我买了点儿,我吃过了。你以后不用来送饭了。”我说。
“你晚上能睡觉吗?”他问我。
“睡得挺好。”我撒谎,“你没睡好,眼睛里有血丝。”
“我要能替你就好了。”他说,“你陪床一两天行,时间长了,会受不了。”
“曲航怎么样?”我问。
“我告诉他了。他要来看你,我不让。我说又不是你妈受伤住院,你去看什么?”曲斌说,“你吃点儿馅饼吧?”
“我真的吃饱了。拿回去你和曲航晚上吃。”我说。
“又说钱的事了吗?”曲斌小声问我。
“她说最好出院前给。”我说。
“她大概住多少天?”
“像骨折这种病,完全可以回家养,她偏要住院,她说她心脏不好,住在医院心里踏实。
她想住到拆石膏。大约两个月吧。”
曲斌叹了口气,说:“理在人家手里,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住院时间短,咱们在她出院前拿不出赔偿金。住院时间长,医疗费用就上去了。”
“她男人不是说一万九包括治疗费用吗?”
“他说的是包括三千元,超过三千元另算。葛英今天上午对我说的。”
“咱们太倒霉了。”曲斌沮丧地说。
“就看明天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就看明天?”曲斌瞪大眼睛问我。
我自知失言,赶紧说:“葛英说她丈夫明天来,我想再和他说说好话。”
我清楚我现在如果和丈夫说指甲盖上有曲线的事,他准以为我是受刺激精神错乱了。
“我估计没用。”曲航说,“我怎么会撞了律师的老婆呢?”
“前几天我从报上看到一句话,说在法制不健全的地方,律师是专门利用法律从事违法活动的群体。”我说。
曲斌不再说话了,我发现只几天功夫,他苍老了很多。
“你去看看她?”我问曲斌,“你多探视几次,也许他们会少要点儿钱。”
“空着手?”曲斌犹豫。
走廊里经常有来医院探视病人的,人家手里都有诸如果篮鲜花等礼物。
我看曲斌手里的饭盒。
“馅饼是什么馅的?”我问他。
“白萝卜,五分钱一斤。”曲斌说。
“刚才葛英说医院的饭难吃,你就说给她送点儿家常饭。”我说。
“也行。”曲斌点头。
曲斌跟在我身后走进病房,我对躺在床上的葛英说:“我爱人来看你。”
葛英一动不动地看看曲斌。
曲斌将饭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他拘束地对葛英说:“我从家里给你拿来点儿吃的,听欧阳说,医院的饭不好吃。”
葛英点点头,不说话。
曲斌看我。
我对他说:“到午睡时间了,你走吧。”
“我对不起你。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曲斌临走前对葛英说,像背台词。
葛英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点头。
我送曲斌到医院门口,我看他是骑自行车来的,心里踏实了一些,我怕他今天又蹬三轮车挣钱。在情绪不好时,容易出事。
“你回去吧,让你受累了。我看出她是难伺候的人。”曲斌负疚地说,“你再坚持几天。”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疑点。
“再坚持几天?”我重复他的话。
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他,葛英起码要住两个月。
曲斌遮掩:“我的意思是再过几天,她就可以自理了。”
“曲斌,你有事瞒着我!”我厉声喝道。
“没有……真的没有……”曲斌推着自行车要走。
“站住。”我拉住他的自行车把,“不管你干什么,都要告诉我。”
曲斌的眼睛看着自行车的脚蹬子。
我突然将右手伸进曲斌的左侧裤兜。
“你干什么?”曲斌躲闪。
他的裤兜里有一张纸,被我拿了出来。曲斌抢那纸,我已经看清了纸上的文字:高价收购人肾。没等我说话,曲斌说:“欧阳,咱们没有任何办法了,本来儿子上大学钱就不够,咱们还把仅有的积蓄赔光了。我蹬三轮车又伤了人,人家张口就是索赔两万。欧阳,咱们是走投无路呀!既然你看见了,我也不瞒你了,我上午已经和收购肾的人联系上了,价钱也谈好了,五万元。下星期的今天取肾,取肾之前他们付款。有了这五万元,问题就都解决了。”
曲斌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
我不同意:“绝对不行。就算卖肾,也是我卖。肾对女人没有对男人重要。”
曲斌说:“是我摔伤的人,应该由我卖肾。”
我说:“是我炒股赔的钱,由我卖。”
我们就这么争。
我突然想起了我大拇指指甲盖上的曲线,曲斌是七天后卖肾,而我最多只需要两天就可以证实大拇指上预示股票曲线的正确与否。
我问曲斌:“确实是一周后取肾?”
“确实是。”他点头。
“如果在这之前,我找到了别的办法挣钱,你就不卖肾了?”我说。
“当然。你有什么办法?”曲斌问。
“……我在想……”我支吾。
“你也有事瞒着我?”轮到他质疑我了。
“没有。”我改用坚定的口气,“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曲斌看我。
“如果提前取肾,一定要告诉我。”我说。
“怎么能不告诉你?你不去,谁收钱?我被麻醉了,怎么拿那么多钱?”曲斌说。
“这就好。”我说。我就怕他背着我提前去卖肾。
“我走了?”曲斌说。
我点点头。看着曲斌的背影,我的眼泪使得气象台不得不将天气预报修改为“晴,局部地区有阵雨”。
进病房前,我先到厕所洗脸,我不想让她们看我的泪眼。洗完脸,我经过泔水桶时,无意间瞥见泔水桶里有曲斌拿来的馅饼,我认识我家的馅饼。葛英在我和曲斌离开病房后,把它们扔了。我本来以为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眼泪了,我错了。这次流出的眼泪比刚才流出的还多。
我一边流泪一边将我家的馅饼从泔水桶里拿出来,我没有用自来水而是用泪水冲洗它们。我家做馅饼用油很少,馅饼拿在手里像馒头,不会油了手。
我拿着馅饼走进病房,葛英没看见我手里的馅饼,她对我说:“我吃了你家的馅饼,味道不错。”
我说是吗。我从病床下拉出凳子,我坐在葛英身边当着她吃曲斌做的馅饼,我的眼睛很争气,没有流泪。
我的余光看见葛英的表情很尴尬,尴尬里当然还有吃惊,她无论如何不能想像如今还会有城里人吃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食物。
其他患者都在午睡,病房里很安静。
葛英显然睡不着,她一直看着我吃馅饼。
我吃完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你先生也给你带馅饼了?”
尽管我愤怒,但我明白我现在不能得罪她,不能让她感觉下不来台。我点点头。
我看出葛英舒了口气。
葛英睡着后,我悄悄从邻床那位患者的床头柜上上拿过证券报,我离开病房,到护士值班台前向护士要了一张纸,借了一枝笔,我坐在室外的一片草地上,将我的左手大拇指挨个放在报纸刊登的个股上,每当指甲盖上显示出这支股票的未来月线图时,我就将该股票的名称和曲线记在纸上。
我一口气记了二十支股票。我认为这是一个完全可以百分之百论证我的大拇指的数字。我将纸叠好,小心翼翼放进衣兜。明天上午,当我看到新的一期证券报时,我就能知道我的大拇指上的曲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它真能准确预报股票走向,曲斌就不用卖肾了。但我觉得这种可能很小。我想好了,一旦经过验证我的大拇指上的曲线没有任何价值,我就抢在曲斌前边卖肾。
我将笔还给护士,我蹑手蹑脚回到病房,把证券报放回到邻床患者的床头柜上。
“你家不会没钱,你们还在炒股。”闭着眼睛佯装睡觉的葛英对我说。
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她是装睡。她看见我对证券报这么感兴趣,由此判断我家绝对在炒股。
我不想再说什么。
“我想吃冰激凌,麻烦你去给我买点儿。”葛英说。
“我身上没钱。”我说。
“钱都在股市里?”她挖苦我。
我和她对视,她的目光不移开,我也不移开,我们的目光分明是在进行一场拳击赛。我从曲斌口中知道卖一只肾可以得到五万元后,我的心里就有了底,大不了我卖一只肾,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还是我的目光先告降了,毕竟是曲斌摔伤的人家。
下午,牛威来医院看妻子,我到走廊里站着。葛英显然向她丈夫说了我的坏话。牛威走时对我说,他们向我们索赔多少,还要看我在医院照顾葛英的情况再定。
我喂葛英吃完晚饭后,她突然问我:“我让你去买冰激凌,你说你没钱,那你拿什么买晚饭吃?”
“我不吃晚饭。”我说。
“晚饭不吃,午饭呢?早饭呢?都不吃?你是机器人?”她冷笑。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买冰激凌。”一个陪床的人对葛英说。
“我不是没钱,我就是生气。摔伤了人家,人家想吃冰激凌都不给买,谁信她连几块钱都没有?没炒股老看证券报干什么?”葛英说。
“你也是。”一位患者说我,“去年我先生开车撞了人,我们去医院看人家,人家想吃什么我们给买什么。一个冰激凌能有多少钱?可别因小失大。”
大家七嘴八舌。
我站起来,没说话,走出病房。刚才我送曲斌时,注意到医院门口左侧有个冷饮摊。我来到医院门口,冷饮摊主约摸四十岁,男性。我对他说:“对不起,能和您商量个事吗?”
“换零钱?”他说。
“我在医院陪床,病人想吃冰激凌,可我身上没钱。您能赊给我吗?我有了钱一定还给您。我给您打欠条。”我说。
“就赊一盒?”他问我。
我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从冰柜里拿出一盒冰激凌。
“谢谢您,多少钱?我给您写欠条。”我接过冰激凌。
“两元。欠条就不用写了。您要是蒙我,我拿着欠条去哪儿找您?您要是老实人,没有欠条您也会给我送钱来。”他说。
“我会给您送来的。”我说。
回到病房,我把冰激凌递到葛英手上。
“我一只手怎么吃?”她问我。
“我喂你。”我说。
“你摸完钱,洗手了吗?”葛英问我。
“我去洗。”我走出病房时,听到身后葛英对病友说怎么样她有钱吧。
有个患者说她看得出来我确实没什么钱,葛英说那是如果特有钱这人决不会亲自陪床。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熄灯了,我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凳子上。很奇怪,昨天坐了一个通宵已经感觉到腰酸背痛的我,今晚反而没觉得特别疲劳。我幻想倘若我的大拇指上的曲线真的能准确预示股票未来一个月的走向,我家的经济状况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谁都知道,就算再著名的证券专家或者经济学家,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预测股票的未来走势。我想像我有钱后,给曲航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双价格上千元的运动鞋,当曲航打开包装纸后,他的那种惊喜,足以滋润我这个母亲享受终生。葛英放了一个屁,很响,把我从遐想拉回到现实中。
我在黑暗中苦笑,我清楚这种假设基本上不可能,尽管我对神秘事物有兴趣,但我不相信我能碰上。
我把头放在葛英脚下的床上,我想睡一会儿。迷迷糊糊的我感觉进了一间卫生状况欠佳的厕所,气味刺鼻。我睁开眼睛,看见葛英的一只裸脚不知何时从被子里伸出来,紧挨着我的鼻子。
我抬起头,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三点。我感到病房里空气混浊,我想到室外透透气。我轻轻站起来,小心翼翼拉开病房的门,我经过护士值班台时,那年轻的护士问我是不是连续两天没睡觉了。
“不困。”我说。
“其实胳膊骨折完全可以回家疗养。”她为我打抱不平。护士了解每个病人的情况。她显然清楚我和葛英的关系。
“谢谢你。”我说。
我到室外,天空漆黑一片,我作深呼吸。我想起小时候看星星的经历,如今星星和城里人已经久违了,看不到星星的人只能看眼前的东西。
我在夜色中靠着墙站了一个小时,我感觉不到地球的行进速度,书上说,它的行进速度快得惊人,可人为什么感觉不出呢?难道越慢的速度越能感受到,越快反而感觉不到了?钱少的人感觉得到钱的存在,钱多的人反而感觉不到钱的存在?
我回到病房时,葛英质问我:“你去哪儿了?我都快憋死了。”
我赶紧从床底下拿出小便盆,插到她的臀部下边。
其实她完全可以下地自己去厕所。
第七章向胡敬求救
蟾蜍股份反其道行之,大盘越涨,它越跌。
在证券大厅里,我的表情同大多数股民的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身边的米小旭在兴高采烈之余发现了我的沮丧。
“欧阳,你怎么了?”她惊讶我的表情。
“蟾蜍还在跌。”我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会?”米小旭光顾得看她麾下的股票,没注意我的股票。
蟾蜍股份再次出现在大屏幕上时,跌停了,像一只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癞蛤蟆。
“今天你的运气不好。”米小旭说,“不涨的股票没有几个,让你赶上了。”
“我现在卖了它?”我清楚我没有退路了。
“一般来说,如果大盘连续上扬,像蟾蜍这样的股票没理由不跟着涨。”米小旭说。
我也怕卖了它又涨,当然我更怕不卖它再跌。
米小旭见我拿不定主意,她对我说:“欧阳,这样吧,不管蟾蜍使你赔了多少,都算我的。”
“绝对不行。”我说,“那样,我的后半辈子就睡不了安生觉了。”
“你太认真,上小学时就这样。”米小旭说。
“我不卖了!”我说。不知怎么搞的,我想起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老话,我要搏一回。
“好样的!你能挣大钱!”米小旭绝对从我脸上看到了超级赌徒的表情,她激励我。
直到下午收市时,蟾蜍都被钉死在大屏幕上,一动不动。
经过计算,我家的三千元还剩两千三百元。我不知怎么向曲斌交待。我坐在离家不远的一座街心公园的石凳上,看着匆匆回家的人群,不知所措。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看见了我,他将我确定为他的猎物,他向我靠拢。
“大姐,行行好,你能活一百岁,求您给点儿钱,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对我说。
我苦笑着说:“你看我像有钱的人吗?”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说,“如今越是穿金戴银的人越没钱。”
“照这么说,你就是百万富翁了。我该向你要钱。”我说。
大概很少有人和他搭话,他见我和他说话,颇有些兴奋。他缠上我了:“大姐,您不能见死不救,您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我一看就知道您是菩萨心肠观音再世……”
我站起来,对他说:“咱们比一下,谁身上钱多,就把钱都给钱少的一方,行吗?”
乞丐显然没见过这阵势,三寸不烂之舌烂在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吗?”我催问他。
“大姐你真逗……”他退却了。
我告诉他:“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前提得是包子,我是馒头,连白菜都没有。实话跟你说,我身上只有两块钱。”
乞丐做出令我吃惊的事情,他从兜里掏出一元钱,递给我,说:“大姐,我赞助您,我得谢谢您跟我说话。我行了三年乞,您是头一个搭理我的人。”
我没理他,推上我的自行车走了。连乞丐都比我富有。我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上楼梯时,我看见了傍着楼梯栏杆栖息的曲斌的自行车,他已经到家了。我掏出家门钥匙,往钥匙孔里插了不下十次都没成功,就像老花眼纫针。
曲斌听到声音,他给我开了门。
“怎么了?”他看到我手里拿着钥匙,却开不了门。
“曲斌,咱们真的完了。”我欲哭无泪。
“没卖?”曲斌脸色变了,“还是卖之前又跌了?”
我向丈夫交待。
当曲斌听到我们的三千元只剩两千三百元时,他站在原地发愣。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想起我刚进工厂当学徒工时,有一次我车坏了一个零件,曲斌训我,
我就是这么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对面。
“曲斌,对不起……”我低声说。
“是我没本事……”曲斌转身往厨房走,厨房传出糊味儿。
曲斌回家后见我不在,他做饭。
我抢在曲斌前边走进厨房,我关上煤气灶,收拾残局。
钥匙开门的声音,曲航放学回来了。曲斌赶紧用眼神告诉我,炒股赔钱的事一定要瞒着儿子。
我点点头。
“妈,我听毕莉莉说,昨天股市大跌,咱们的蟾蜍没跌?”曲航在厨房门口问我。
“蟾蜍股份没跌。”我撒谎。
“真的?”曲航说,“咱们运气真不错。听毕莉莉说,她爸跳楼的心都有。”
“她爸赔了很多?”我心不在焉地问。
“跳楼是她开玩笑。”曲航说,“吃饭吗?我饿了。下午有节体育课。”
“马上吃。”我把锅里烧糊的饭倒进一个碗里,留着我吃。我给他们做面条。
吃晚饭时,我和曲斌话很少,曲航大概看出饭桌上除了面条还有沉重。
“咱们家有事吧?”曲航问我们。
“能有什么事?”曲斌说,“吃完快去复习。”
曲航一边吃炸酱面一边看我。
“今天班上有什么新闻?”我问儿子。不想说话都不行,在家里也得做违心的事,何况出去了。
“老师说,从明天起,每天上第一节课之前全班同学轮流讲一个名人上大学的故事。一天一个,我排在第27个。”曲航说。
“老师这个主意不错。”曲斌说,“你准备讲什么?”
“还没想好。”曲航吃完了第三碗面条,“得准备好几个,万一准备好的被别的同学先讲了,就白准备了。妈,你看书多,你给我准备几个吧。”
“行。”我答应。
曲航吃完饭,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复习去了。我和曲斌松了口气。
我将桌子上的碗筷拿到厨房的水池里。曲斌跟进来。
“明天一定要卖蟾蜍,不管涨不涨。”曲斌在我身后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用能砸碎花岗岩的力度点头。
曲斌还不走,我回头看他。
“我想申请退休,去挣钱。”曲斌说。
“那天你不是说,下批裁员可能有你吗?”我说,“怎么挣钱?一般的公司不会需要车工。”
“咱们等不及了,离曲航上大学没多少时间了。”曲斌说,“我想好了,我去蹬三轮车。
听车间里的小王说,蹬三轮车一天能挣三十元,一个月就是九百元。”
“你的腰不好,蹬三轮车受不了。”我说,“你看看街上蹬三轮车的,大都是年轻人。”
“没别的办法。”曲斌叹了口气,“我能行。没准蹬蹬三轮车,腰就不疼了。如果我不能在经济上保证儿子上大学,我还是父亲吗?”
我心疼地看着丈夫,我能感受到他肩头的压力,我觉得生为男人确实不易,女人挣不到钱是天经地义,男人就不一样了,挣钱是男人的天职。
我清楚是我炒股赔了钱导致曲斌要去蹬三轮车的,我后悔莫及。
我站在水池前刷碗,我不知道曲斌什么时候走的。其实,我们家的碗筷刷之前和刷之后差不多干净,首先是没有油水,其次是我们不会放过碗筷上的任何残渣余孽。在刷碗的过程中,我发现除了从水龙头里往出流水外,还有从其他地方流出来的水滴到我手上,我在奇怪之余找寻水的源头,我才发现那水是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的。不知道自己哭,大概是最伤心的哭了。
我将碗筷从水池里拿出来,放进碗橱。我不能让家人看到我的泪眼,我一头钻进厕所,佯装大便。
我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让眼泪流完。我抬头看邻居家的马桶的下水管道,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每当我心情不好时,我都能从这根管道上看到我妈妈。
我的情绪稳定了,我看见我的手指甲该剪了。我从水箱盖上拿起指甲刀。我早就发现,我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比别的手指头的指甲长得快,别的指甲剪一次,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要剪两次甚至更多。我估计是由于我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头的缘故,那根缺了的手指头的指甲加到大拇指的指甲里了。
我先剪右手的指甲。剪完右手再剪左手。当我准备剪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时,我的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这样的念头:它长得快,索性不剪它,看它能长多长。
确实如法国作家大仲马所言,人在每天至少能碰到六次以上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但绝大多数人视而不见错过了这些机会。后来我才知道,当我产生了暂缓剪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的奇怪念头时,这个念头对于我来说竟然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但我照着这个念头做了。后来我分析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时,我得出的结论是那时的我由于炒股赔了儿子上大学的钱而心情处于绝望状态,我想通过任何不合情理的举动减少我的绝望程度。
第二天早晨,曲斌对我说:“我和你一起去证券公司。”
“为什么?”我惊讶,“你不上班了?”
“反正也要办退休了。”他说,“我担心你还是不卖。”
“也好。”我说。
我和曲斌一起骑自行车前往证券公司。我在工厂上班时,每天都是和曲斌一起骑自行车去,自从我失业后,很久没和他一起骑自行车了。
我注意到,每逢街上有人力三轮车经过时,曲斌都要注意看。
“这人比我年纪还大。”曲斌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三轮车夫对我说。
我没说话。
米小旭看到我和一位男士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睁大眼睛看我:“欧阳,这是你新发展的股民?”
“小旭,他是我先生,叫曲斌。”我介绍双方,“这是米小旭,我的小学同学。”
曲斌和米小旭握手。
米小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曲斌说:“对不起,我让你们赔了钱。”
“不能这么说,你是好意。”曲斌说。
“曲斌不放心我,他要来亲自卖蟾蜍。”我冲米小旭尴尬地笑。
米小旭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她眼睛看着我,却对曲斌说:“我跟欧阳说过了,你们赔了算我的。”
曲斌说:“欧阳对我说了。那可不行,没有这种道理。”
米小旭看看手表,说:“开盘了,去卖蟾蜍股份吧。”
我和米小旭并排往大厅里走,曲斌跟在我们后边。我不时回头看曲斌,他头一次进这种地方,眼睛不够用。
我们在一台电脑前停住,我对曲斌说:“我卖了?”
“卖!”曲斌点头。
我操作。在按确定键之前,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大屏幕,蟾蜍股份涨了。
米小旭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信息,她回头看屏幕。
“蟾蜍在反弹!”她比我们还高兴。
“反弹也要卖!”我准备按键。
“等等!”曲斌制止我,“蟾蜍在涨?”
“是的。”米小旭替我回答曲斌。
“涨也要卖。”我说。
“为什么?”曲斌问我,“等等再卖,咱们不是可以少赔吗?”
我提醒曲斌:“你忘了你为什么来这儿了?”
曲斌说:“我没忘。但我也不能眼看着涨卖吧?”
“股市反复无常,你现在看着涨,转眼就可能跌停。”我告诫丈夫。
曲斌想了想,说:“咱们死盯着蟾蜍,它一有跌的苗头,咱们就卖。”
米小旭对我说:“欧阳,听你先生的吧。”
我把手从电脑上拿开,我问曲斌:“咱们坐着监视蟾蜍?”
曲斌点点头。
米小旭指指一张空着的凳子,我们走过去。我挨着米小旭坐,曲斌挨着我。
曲斌小声问我:“赚回来多少了?”
“怎么会赚?”我纠正他,“是少赔。”
“少赔了多少?”他知错就改。
我匡算后告诉他:“少赔了30元。”
“还在涨?”他问。
“是的。”我说。
我看到曲斌脸上出现了赌徒特有的表情:贪婪和恐惧联姻的表情。
米小旭的大多数股票在涨,她不断地悄悄拍自己的腿。我看得出,她是顾及到我们,否则她会表现得更高兴更张扬。
米小旭趴在我耳朵上说:“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我没反对。我想让曲斌饱餐一顿。
中午收市时,蟾蜍依然处于涨的状态。
我告诉曲斌,米小旭请我们吃午饭。
曲斌对米小旭说:“谢谢你。我得去上班了。”
我看出曲斌的男人尊严不允许他吃这顿准软饭。
曲斌走之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蟾蜍一跌就卖,不能犹豫。一定看牢它。”
“你放心吧。”我说。
午餐米小旭请我吃宫爆肉丁,我吃了不少,但不香。由此我才知道,最好的烹调作料是
心情。
下午一开盘我就懵了:蟾蜍跌停,跌得令我措手不及。
大屏幕在我眼中变成了魔鬼的血盆大口,它想吞噬我们全家以及我们的梦想。
我家的三千元已经变成了一千九百元。
我喃喃地说:“股市是合法抢劫的场所。”
米小旭提醒我:“欧阳,卖吧!”
“反正已经跌停了,不卖也不会再跌了。”我说。
“蟾蜍不能留。”米小旭说。
她这么说,我心里反而和蟾蜍较上劲了。
“它还能怎么跌?它跌到两元钱时,大家该抢着买了吧?”我说。
米小旭没认真听我的话,她在想什么。
“欧阳,我有个主意,咱们去找胡敬,请他帮你的忙。”米小旭对我说。
“找胡敬?”我看米小旭,“他能帮我?”
米小旭说:“咱们让胡敬说句话,你的蟾蜍肯定上去。”
“说什么?”我觉得好笑,“降利率?”
米小旭说:“让他说生物科技大有前途。报纸一登,蟾蜍股份能不涨?”
“胡敬能听咱们的?”我不信。
“我看胡敬对你印象很深,那天同学聚会,女生里他就叫出了你一个人的名字。”米小旭说,“再说了,我觉得成功的人特爱在昔日的同学面前显摆,有快感。你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和胡敬调个位置,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信胡敬会为我的利益发表对生物领域的看法,我甚至觉得他真要是这么做了,有卑鄙的嫌疑。但不知为什么我想见胡敬,我觉得这是一个见他的机会。那次同学聚会后,我清楚,想再见到他,不容易。
“你同意了?”米小旭问我,“咱们现在就去。我包里有他的电话号码。”
“胡敬会见咱们?”我依然不信。
“咱俩打赌吧,如果胡敬同意见咱俩,你就接受我赔偿你的炒股损失。如果他拒绝见咱们,你就不接受我的赔款。”
“有这么打赌的吗?我不打。”我说,“你给胡敬打电话吧。”
米小旭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在上面找胡敬的电话。
“在这儿。”米小旭说,“他的手机号。”
米小旭一手拿电话本,一手拿手机拨号。完成拨号后,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没有任何有形的线路相连,两个身处异地的人却可以随时随地通话,我由此觉得人类挺恐怖。“是胡敬吗?你好,我是米小旭。米小旭!怎么,刚一起吃过饭你就忘了?小学同学米小旭。”米小旭和胡敬通话。
她冲我点点头,意思可能是成功了一半。
米小旭开门见山:“我和欧阳宁秀有事求你,什么事?见面再说行吗?欧阳的事。我们想现在就见你,挺急的事。如果你有时间,我们现在就去找你,你不会是名人了就和小学同学摆架子吧?你别忘了当初你当班主席时,每次我和欧阳都投了你的票,你说什么?你不记得那时就有民主选举?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就去了,你说地址吧!多长时间?有二十分钟就行。一会儿见。”
米小旭用力按断手机上的按钮,手机还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妥了。”她说,“咱们打的去。走。”
真要去见胡敬,我倒迟疑了。
“你怎么了?”米小旭见我没跟着她往外走,问我。
“这种理由去找他,太荒唐了吧?”我说。
“你别以为名人不干荒唐事,世界上的大部分荒唐事是名人干的。”米小旭拉我走。
我跟着米小旭走出证券公司的大厅,米小旭娴熟地招呼出租车。
一个瘦小的男人驾驭着一辆同样瘦小的出租车停在我们面前,米小旭拉开车门。
“上呀!”米小旭对略显迟疑的我说。
我钻进出租车,米小旭关上车门。她从另一侧上车。米小旭告诉司机我们的目的地。出租车汇入车流。车载收音机里有个男人在给听众出题,他怂恿听众给他打电话说答案。这是我平生第三次乘坐出租车。坐出租车对我来说,相当于富人花几千万美元乘坐航天飞机去太空旅行。
我一边看车窗外边一边说:“小旭,我还是觉得咱们找胡敬的理由有点儿那个,不尽情理。”
米小旭说:“欧阳,到了胡敬那儿,你不用开口,我替你说。事实上,也是我出的主意。”
我的心情比较复杂,我得承认,我想见胡敬,但我又不想以这样的理由见他,我怕他在心里笑话我。
出租车在一座墙上挂满了空调机的楼前停下了,米小旭掏钱给司机。
“到了,下车。”米小旭对我说。
我打不开车门。
米小旭伸长胳膊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下车。
米小旭下车后指着楼说:“胡敬领导的经济研究所在这座楼的二层。”
我跟在米小旭身后上楼,楼道很静,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手里拿着文件夹。
“请问,胡敬在哪个房间?”米小旭问她。
女子指指她身后的一个门。
米小旭敲门,我在米小旭身后悄悄整了一下我的头发。
“请进。”胡敬的声音。
米小旭推开门,我看见胡静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后边。房间的四面都是书柜,书柜里的书争先恐后向来人展示主人的博学和与众不同。
“请坐。”胡敬对我们说。他的口气就像我们经常来这个房间似的。
我和米小旭坐在胡敬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上。
米小旭大大咧咧地说:“胡敬,我们有事求你。虽然是欧阳的事,但是是我想出的主意。”
胡敬微笑着说:“我记得你从小主意就多。”
米小旭说:“你害惨了欧阳。”
“我?”胡敬惊讶地看我,“我害惨了欧阳?”
我忙说:“你别听小旭瞎说。”
米小旭打断我的话,说:“胡敬你听我说,咱们那次聚会时,我见欧阳家庭经济状况不好,儿子今年又要上大学,我就动员她炒股。”
胡敬责怪米小旭:“你怎么能动员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人炒股?首先不能拿生活费投资证券,其次,目前咱们的股市还不规范,庄家恶意做空、疯狂砸盘和反复洗筹的暗箱操作违规行为并不少见。”
米小旭打断胡敬的话:“你是著名经济学家,我在你面前说股市肯定是班门弄斧。但我的炒股实践说明,投资证券市场是可以盈利的。我想帮欧阳。”
胡敬说:“你这是帮倒忙。”
米小旭说:“本来欧阳一帆风顺,一期投资两千元,当天就盈利了。后来证券报上刊登了你的关于银行可能调高利率的讲话,股市大跌。”
胡敬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话导致股市大跌,股市大跌导致欧阳赔了钱。
央行副行长出来说话后,股市不是已经反弹了吗?”
“可以说唯独欧阳的股票依然下跌。”米小旭说。
“你买的什么股?”胡敬问我。
“蟾蜍股份。”我说。
胡敬摇头,表示不了解这支股票。
米小旭说:“蟾蜍股份是生物科技股。欧阳损失不小,当然是对她来说。她儿子上大学的费用本来就不够,这下雪上加霜了。”
胡敬问:“你们找我帮忙,我能做什么?”
米小旭说:“欧阳是要强的人,我说她的损失由我出,她不干。现在只有你能帮欧阳了。”
胡敬看我。
我尴尬地说:“我觉得不合适……”
米小旭说:“胡敬,你对媒体说句话是很容易的事,你只要说一句‘生物科技大有作为’,见报后,蟾蜍股份保准涨停,你信不信?”
胡敬笑了,他说:“小旭,你这可是害我。知道《刑法》第一百八十二条的内容吗?操纵股票价格是违法行为,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米小旭说:“这可不算操纵股票价格,你又没有投入资金,只不过说一句话。”
我说:“这么做确实不合适。小旭,算了。胡敬身为经济学家,怎么能为小学同学炒股损失了几百元就说不负责任的话呢?”
胡敬说:“我看这样吧,欧阳,我借给你一千元钱,等你有了钱再还我。”
米小旭说:“胡敬,你明知道欧阳不会接受你的借款……”
“小旭!”我不让米小旭再说,“胡敬是好意。我很感激,尽管我确实不会借钱。”
胡敬迟疑了一下,他说:“欧阳,我决定为你犯一次错误。小旭,你得保证不向其他股民泄露我的话。”
米小旭兴奋:“我保证。向毛主席保证。”
胡敬对我说:“明天你把蟾蜍股份卖了,把剩下的所有钱买进泥沙实业。”
“泥沙实业不是绩优股。”米小旭提醒胡敬。
“听我的没错。一周后再卖掉,欧阳应该能把损失赚回来。”胡敬说。
“谢谢你,胡敬。”我感激地说。我清楚,炒股获利最重要的莫过于获得正确的信息了。
胡敬再次提醒米小旭:“小旭,我担心你的嘴。”
米小旭说:“放心吧,我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守口如瓶。”
我看表:“我们该走了。”
我知道胡敬的时间比我们的时间含金量多多了,都是生命,却有天壤之别。
“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我还要请你们帮我一个忙。”胡敬说。
我和米小旭互相看。
胡敬说:“我在做一个课题,我正准备下去了解社会各界对开征遗产税的意见,你们可以代表一个阶层。”
米小旭说:“美国已经废除遗产税了,可以预见,其他发达国家也会步美国后尘相继废除遗产税,此时咱们开征遗产税,不是和国际脱轨了吗?”
胡敬问我:“欧阳,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遗产税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我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遗产税的事。”
胡敬启发我:“比如你的孩子上不起大学,开征遗产税后,就可以从富人那里拿钱设立奖学金,使你的孩子上得起大学。富人子弟也因此不能再过不劳而获的日子。”
我说:“把富人的钱通过遗产税给穷人,不是等于让穷人过不劳而获的日子吗?”
胡敬一边点头一边记下我和米小旭说的话。
胡敬又问了我们几个问题,我和米小旭一一回答。我感到荣幸,说不定,日后胡敬写的文章里会有我的观点。
通过和胡敬交谈,我明显意识到他属于那种洞察一切的人,和他打交道,不能有丝毫隐瞒,不能撒谎,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会准确地发现疑点,当你还在自鸣得意蒙了他时,他其实早已察觉,而且还装傻。
敲门声。
“请进。”胡敬说。
刚才我们在楼道里碰到的那个女子推门进来,她对胡敬说某某某现在要见胡敬,我和米小旭吓了一跳,某某某是天天上电视的超级大人物。
我和米小旭赶紧告辞,生怕耽搁了胡敬去见某某某。
胡敬和我们握手,当他的手和我的手接触时,我得承认我确实有“一股暖流涌心头”的感受。胡敬确实有魅力,学识、气质和言谈举止都是一流。
米小旭和我在路边等出租车。
“我送你回家。”米小旭说,“股市已经收市了。”
“我的自行车在证券公司,你送我去证券公司。”我说。
在出租车上,米小旭对我说:“明天一开盘,你就按胡敬说的,卖掉蟾蜍,买泥沙实业。”
我冲前排的司机努努嘴,向米小旭示意别当着外人说这事。米小旭点点头。
“你不买?”我问她。
“当然买!”米小旭说,“我沾你的光了。”
“你说反了,是我沾你的光。”我纠正她。
“听说外国首脑都有智囊团,我估计胡敬是咱们国家智囊团的成员。”米小旭说。
“差不多。”我同意。
“小时候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长大了差别太大了。”米小旭感慨。
“各有各的活法。”我说,“别忘了还有一句话:枪打出头鸟。”
“这倒是。”米小旭点头。
我妈自杀前的几天,她反复跟我说的就是这句“枪打出头鸟。”
我到家时,曲斌已经在家了。
“怎么样?”他劈头就问。
“还没卖。”我说。
“在涨?”他问。
“跌停了。”
“你?”曲斌瞪我。
“上午一直在涨,下午一开盘就跌停了。”
“跌停也要卖!”曲斌脸色煞白。
我把米小旭和我去见胡敬的经过告诉曲斌。
曲斌脸上有了点儿血色。
“胡敬的话很准?”曲斌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他肯定有内部信息。”我说,“他知道咱们家的经济状况,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会说。”
曲斌的脸上恢复了血色。
“明天一开盘你就卖出蟾蜍股份,然后买入泥沙实业?”曲斌问我。
“对。”我说,“米小旭也要买入泥沙实业。”
“小学同学也是财富呀。”曲斌说。
“认识的人都是财富。”我说,“也可能是祸水。”
电话铃响了。
“你接吧,我去做饭。”我对曲斌说。
“今天我做饭。”曲斌往厨房走。
我拿起电话听筒。
“是曲航家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我说。
“你是曲航的什么人?”对方问我。
我心头一紧,电视剧中的一些镜头出现在我脑海里:医院或警察局给家属打电话。
“你是谁?我是曲航的母亲。”我的声音变了调。
“我是曲航的同学毕莉莉的父亲。我叫毕庶乾。”对方说。
“您好。您找我有事?”我问。我想起曲航通过毕莉莉向其父咨询蟾蜍股份的事。
“我从我女儿的书包里发现了你儿子写给她的一封信,我认为我有必要把这封信交给你。”毕庶乾说。
“……”我说不出话来。我往厨房看,我看见曲斌正往我这边看。
“你在听?”毕庶乾问我。
“……在听……”我说。
“如果你不反对,请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现在就把信送给你,我不进你家,我到了后给你打电话,你出来拿。”他的口气里含有明显命令的成分。
我想起一本小说里说的,和富家女恋爱,最难过的一关是其父。
我只能告诉他我家的地址。
放下电话后,我发现曲斌已经站在我身边。
“米小旭的电话?”曲斌问我,“坏消息?”
我拿不准这事该不该让曲斌知道,曲斌对儿子管教很严,但他不讲方法。
我觉得瞒不住,一会儿毕庶乾到了楼下,曲斌怎么可能不知道?
“曲斌,我说了,你不能冲动。”我先给他打预防针。
“曲航的事?”曲斌盯着我问。
我刚要说,曲航回来了。
我冲厨房使使眼色,示意曲斌跟我去厨房说。
曲航问我:“妈,咱们赔了吧?”
“赔了什么?”我没听明白。
“蟾蜍呀!”曲航说,“我听毕莉莉说,蟾蜍股份跌得很厉害。”
我点点头。他一提毕莉莉,我心里就发麻。
“赔了多少?”曲航问。
“没多少。”我说。
“家里出事了?”曲航看出我异常。
“没事。”我说完去厨房和曲斌接头。
曲斌站在水池边,他的左眼盯着我,右眼监控着厨房外的儿子。结婚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发现丈夫的两只眼睛可以分开看不同的目标。
我回头看儿子进了他的房间。
“你先答应我要沉住气。”我说。
“你说吧。”曲斌不理我发出的要约。
“刚才是曲航的同学毕莉莉的爸爸来的电话。”我压低声音说。
曲斌脸上的血色过量了,他满脸通红。看来他已经意识到我要说什么了。毕竟这是曲航的同学的家长头一次给我们打电话,而且是女同学的家长。
我几乎使用耳语对曲斌说:“毕莉莉的爸爸说,他在毕莉莉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封曲航写给毕莉莉的信。他一会儿把信送来。”
曲斌脸上的血管继续膨胀,脸已变成紫色。
“他不好好准备高考,给女生写信?”曲斌头一次用鼻子说话。
我说:“你先别去问他,现在是高考前的关键时期,咱们不能鲁莽行事。等毕莉莉的爸爸来了,咱们看了信的内容再决定怎么办。”
“毕莉莉的爸爸来咱们家?”曲斌皱眉头。
“他说他在楼下给咱们打电话。我下去拿信。”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写了封信吗?我从书上看到,如果女儿十五岁了还没男孩儿邀请她赴约,美国家长能急死。咱这儿的家长正好相反。”
“你怎么能这么说?”曲斌瞪我,“这是中国!真要出了事……”
曲斌还没说完,电话铃响了。
当我走到电话机跟前时,曲航已经先于我把手放在话筒上了。
“这个电话还是我接吧。”我对儿子说。
“为什么?”曲航的手按在电话机上问我。
曲斌站在厨房门口用命令的口气对曲航说:“让你妈接!”
曲航诧异地看我们。
第八章泥沙俱下
曲航离开电话机,他站在一边看。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我估计他是在等毕莉莉的电话,如果他知道这是毕莉莉父亲的电话,他肯定不会抢着接。
我拿起话筒。
“我是毕莉莉的父亲,我到你家楼下了,你来拿信吧。”毕庶乾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连是谁接的电话都不问。
我放下话筒。
曲航问我:“妈,是谁?不说话?”
我对儿子说:“去你的房间复习功课吧。”
曲航看我,再看厨房门口的曲斌。他乖乖地回他的房间去了。
我到窗户前往楼下看,一辆样子比较耀武扬威的汽车停在楼下,一个带墨镜的中年男人正从驾驶员的位置下车。
曲斌在我身边也往楼下看。
“估计是他,我去了?”我说。
曲斌绷着脸点点头。
我下楼走到那辆汽车旁边,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战战兢兢到老师身边接受训斥。
“您是毕莉莉的爸爸毕先生?”我诚惶诚恐地问他。
毕庶乾矜持地点头,他的作派无一不向他人显示他是富人。我站在他对面感到压抑和窒息。好像他是一台空气吸收机,把方圆几公里内的空气掠夺一空。
毕庶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接过信封,信封上果然是曲航的笔迹。信封上写着:毕莉莉收。
我感觉到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了,我的失去血液支持的双手艰难地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我抬头看毕庶乾,他果然在看我的左手。我的拿着信封的左手缺一个手指头不说,大拇指的指甲由于我故意不剪显得挺长。
我看见毕庶乾皱眉头。我拿信封的左手下垂,躲避毕庶乾的目光。
我的右手拿着信纸,我看曲航写了些什么。信的大意是,曲航向毕莉莉表示感谢,感谢她向曲航提供了蟾蜍股份的信息。然后,曲航表述了他对毕莉莉的好感,没有什么出圈的话。
在信的结尾,曲航问毕莉莉的高考志愿是什么。
看完信,我抬头看毕庶乾。
毕庶乾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的儿子可以给班上任何女生写信,但绝对不可以给毕莉莉写信。且不说现在她还不到谈这种事的年龄,就是到了年龄,我们也绝对不会同意你的儿子。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再有,作为家长,你们怎么能让孩子打着咨询股票的旗号勾引女同学?”
我为自己辩解:“您误会了,我确实在炒股……”
毕庶乾冷笑:“炒股?现在是个人就炒股,连是什么股票都不知道就买。我再重申一遍:“管住你的儿子。如果他再骚扰我女儿,我就不客气了。”
没等我说话,他拉开车门,钻进汽车,然后使劲儿关车门。汽车发动后,他狠踩油门,汽车发出刺激心脏那种尖叫声,分明是在骂我。
看着毕庶乾的汽车绝尘而去,我起码在原地呆站了十分钟,才悻悻地回家。我刚进家门,守候在门后的曲斌一把拿过我手里的信,他怒气冲冲地走进我们的房间,
关上门看信。
我往曲航的房间看,儿子在看书。
我推开我们的房间的门,曲斌站着看信。
“我觉得毕莉莉的爸爸有点儿草木皆兵,曲航也没写什么呀。”我压低声音说。
“还没写什么!你不要护犊子。”曲斌瞪我,“高考前夕,他竟然还有精力给女生写信!
要是我的女儿,我也不干!”
“他们家不就是有点儿钱嘛,你没看毕莉莉她爸那神气劲儿……”我力图降低丈夫对儿子的怒火。
“你的儿子不给人家的女儿写信,人家会来你家耍威风?”曲斌质问我。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他。
“还能怎么办?”曲斌反问我,“奖励他?给他包饺子?”
正在这时,曲航推门问我们:“还不吃饭?”
曲斌说:“我已经吃饱了。”
“吃饱了?”曲航吃惊。
“你让我吃饱了。”曲斌扬扬手里的信。
曲航不明白。
“你自己看吧!”曲斌把信扔在地上。
曲航捡起信,他一看就慌了:“哪儿来的……”
我说:“毕莉莉的爸爸从她书包里发现的,可能毕莉莉不知道。”
“毕莉莉知道又怎么样?说不定就是人家主动交给父母的!”曲斌说,“曲航,我们拼死拼活为你上大学攒钱,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给女生写情书?你对得起我和你妈吗?”
曲航低头不说话。
曲斌说:“你如果不上大学,咱家能有出头之日?就这么一直穷下去?”
曲航不敢抬头看我们。
曲斌怒气冲冲地对儿子说:“你抬头看着我们!你有时间给女生写信,怎么不多写两篇作文?”
我觉得曲斌火候掌握得还可以,我如果再不说话,很可能会导致曲斌的火气升级,我了解他。
我对曲航说:“毕莉莉的爸爸刚才对我说话时,比较神气,那样的场面,我相信你不愿意再让你妈经历。曲航,有志气让你妈扬眉吐气一回吗?办法只有一个,考上名牌大学。如今的人都很实际,你没有实力,在各方面都会寸步难行。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上大学是你的唯一出路。”
曲航小声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给她写信了。”
我看曲斌,曲斌对曲航说:“你的老师说过,如果没有意外,你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什么是意外?给女生写信就是意外!”
“我知道了。”曲航说。
“我去做饭。”我说。
曲航说:“妈,咱们的股票又赔了?”
曲斌说:“你不要再操心股票的事,我就是卖肾,也要供你上大学。你只管给我考上!”
曲航反省:“我确实不该给毕莉莉写信。”
我拍拍儿子的肩头,说:“主要是时机不对。”
吃晚饭时,曲航基本上不说话,他只是埋头吃饭。我和曲斌也保持沉默。
临离开饭桌时,曲航问我:“妈,你的大拇指指甲怎么不剪?”
我说:“这个指甲长得比别的指甲快,我想看它能长多长。”
曲斌看了一眼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
晚上关灯后,我和曲斌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们没有说话,但我们互相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大脑的思维声音,我们的大脑在对话。
“你找了个没本事的男人,你后悔了吧?”曲斌想。
“不后悔,是万幸。我妈老跟我说,枪打出头鸟。这样过,我挺满意。我妈说过,如果我姥爷在村里不是最富,不会被定为地主,也就死不了了。”我想。
“你是安慰我。”
“我真的是这么想。”
“咱家想翻身,唯一的希望是曲航。”
“没错。我和你不可能有什么质变了。”
“我不该把那一千元也拿出来让你炒股。”
“是我不该动炒股的念头。”
“你也是想挣点儿钱供儿子上大学。”
“但愿胡敬能让咱们挣到钱。”
“不赔就行了。”
“那是。”
“看到邻居一家一家的买了汽车,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行。”
“骑自行车挺好,真的。”
我们就这么用脑子聊了半宿。
次日我和米小旭一进证券公司,我们二话不说就占住一台交易电脑。
“你先买卖。”米小旭对我说。
我没客气,悉数卖出蟾蜍股份,用我仅有的一千余元全部买入泥沙实业。
米小旭气魄比较大,她将她持有的一半股票换成了泥沙实业。
米小旭对我说:“咱们赚了钱,由我出钱请胡敬吃饭。”
“我估计他不会吃。”我边说边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蟾蜍股份。
蟾蜍股份在疯涨。
我再看泥沙实业,泥沙实业在跌。
“小旭,不对劲吧?胡敬会不会搞错了?”我说。
米小旭也看见了,她说:“不会,暂时的涨跌不说明问题。像胡敬这样级别的经济学家,信息应该很准。”
事实证明,米小旭对胡敬的绝对信赖是错误的。
在此后的三天里,泥沙实业连续三天跌停,而蟾蜍股份连续三天涨停。如果我没卖蟾蜍,现在我不但挣回了我亏的钱,我还赚了一百元。而泥沙实业在这三天里将我的一千多元贬成了九百元。
开始两天米小旭还沉得住气,到第三天时,她慌了。
“咱们得给胡敬打个电话。”米小旭说,“我已经赔了一万了。”
“我最惨。”我欲哭无泪。
米小旭和我到证券公司门外使用手机给胡敬打电话,米小旭不停地说着,到后来,她不说话了。
挂断电话后,米小旭告诉我,胡敬说,这是一个意外,胡敬还说,在经济领域,没有百分之百正确的预言家。
我懵了。
“你问他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了吗?”我问米小旭。
“他让咱们赶紧卖掉泥沙实业。”米小旭神色黯然地说。
“卖掉?”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喊,“我只剩四百元了!”
“胡敬说,他赔偿你的损失。”米小旭说。
“我不要。”
“我对他说了你不会要。”米小旭说。
“我彻底完蛋了。”我绝望地说,“股市不是个好地方。”
“欧阳,我对不起你。”米小旭尴尬地说。
“你的损失更大。”我知道她买泥沙实业赔了不少。
“欧阳,把股票都卖了吧,现在起码还剩了点儿。”米小旭哽咽着对我说。
这回,我不再犹豫了,我把泥沙实业都卖了。
我还剩三百七十六元。
第二天上午,曲斌去工厂办理了提前退休。我到储蓄所取出三百七十元,曲斌用它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当天下午,曲斌骑着三轮车上街拉客。当我看到已经五十岁的丈夫吃力地拉着一对二十岁的情侣漫游都市时,我的眼泪找不到夺眶而出的渠道。
吃晚饭时,我看到曲斌的筷子像以往那样从不问津菜里寥若晨星的肉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竟然在饭桌上号啕大哭。
曲斌和曲航都没问为什么,曲航说:“我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就不是你们的儿子!”
曲斌说:“有你这句话,老爸的三轮车没白蹬!”
没钱的日子不好过。
第九章意外发现
把家里的钱几乎赔光了后,我又恢复了在家的日子。每天早晨,我给丈夫和儿子做早饭。
曲斌蹬三轮车后,饭量明显增大。他每天能挣二十元左右。
这天上午,我刷完碗后,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最近我找不到书看。我拿起窗台上的一张纸片,用笔在上边随意地写着,当我写完了看时,竟然是蟾蜍股份和它的代码,我苦笑着摇摇头。
我左手拿着纸片,目光透过窗户看楼下某位邻居正和清洗抽油烟机的小贩讨价还价。
当我收回目光时,我看见了我的拿着纸片的左手的大拇指的长出手指头的指甲盖上有曲线,我低头仔细看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盖,在长出手指头大约有一厘米左右的指甲盖上,确实出现了一条曲线。很像股票曲线示意图。
我放下纸片,将左手大拇指伸到眼前看,曲线不见了。我以为自己刚才眼花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左手又像刚才那样拿起纸片,我再看和纸片重叠的大拇指指甲盖,
曲线又出现了。
我移开手指,大拇指下边是我写的蟾蜍股份和它的代码。我尝试将我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盖放在纸片上空白的地方,指甲盖上没有出现曲线。
时间充裕的我索性靠这件事打发时间,我在纸片的空白处又写了长城猪业和它的代码。
我再将大拇指的指甲盖放在这几个字上。曲线又出现了,而且和刚才的不一样。
我把指甲盖从长城猪业上拿开,指甲盖上的曲线消失了。我将指甲盖再放到长城猪业上,曲线又出现了。我把指甲盖放在蟾蜍股份上,指甲盖上显示出与长城猪业不同的曲线。
对此,我的第一个判断是炒股赔钱刺激了我的神经,我的视线出现了错觉。
我没有惊慌,我清楚这对我没什么危害,以往我有过这样的经历,眼睛看一个目标时间长了,当目光离开那个目标时,眼前依然有那个目标的影像。
我看着我的左手大拇指长出的指甲盖,它像一个微型屏幕,我饶有兴致地看指甲盖上的曲线图。我发现,曲线图上好像还有日期,由于字迹太小,我看不清。我想起曲航有个放大镜。我到儿子的房间找到放大镜,我将放大镜放在指甲盖上,果然是日期,整整一个月,第一天是七号,最后一天也是七号。
我猛然想起什么,我抬头看墙上的挂历,今天是六号!巧合?
我又在纸片上写了泥沙实业和它的代码,我将大拇指的指甲盖放在泥沙实业上,指甲盖上出现了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曲线。闲得没事的我将大拇指依次放在蟾蜍股份、长城猪业和泥沙实业上,我把三个曲线图都照葫芦画瓢地记在纸上。
打发了上午的时间,我看看表,该给曲斌做午饭了。曲斌蹬三轮车后,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为了省钱。
我给曲斌做包子。我先将早晨我在早市买菜时小贩送给我的烂白菜叶子洗净,用刀剁碎,
再放上盐,拌成馅。然后揉面,将面擀成包子皮,再将馅包在面皮里。
我刚把包子放在灶台上,正要开煤气时,家门开了。
我从厨房探出头看,是曲斌。
“这么早就回来了?饿了?”我问他。
“欧阳,出事了!”曲斌的语气里全是绝望。
“怎么了?”我的腿发软。
当我走出厨房时,我看见曲斌坐在地上。
“曲斌,你不舒服?”我摸他的额头,“腰不行了?”
近来媒体上经常有四十多岁的公众人物英年早逝的报道,连物质营养和精神营养双赢同步丰富的名人都越活越短,何况我们这种双输的普通人了。
曲斌说:“我闯了祸……”
“撞人了?”我第一个念头。
“我为了躲避一个老太太,翻了车。”曲斌说。
“撞到她了?”我的心紧缩。
我们工厂前些年有个司机开车撞伤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结果伤者的亲属声称该老者是全家经济来源的顶梁柱,连远在新疆的亲属都赶来照顾住院的老者。老者的治疗费和营养费不说,光是亲属的路费、住宿费、误工费等,我们工厂就支付了八万元。
“没有。”曲斌说。
我松了口气。
“你受伤了?”我打量丈夫的身上。我看见他胳膊上有血迹。
“我没事。乘客受伤了。”他说。
“乘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轮车上的乘客。”他说,“胳膊骨折。”
“人呢?”我问他。
“在医院。”曲斌还坐在地上不起来。
“你送去的?”
曲斌点点头,他说完下面的话,我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曲斌说:“医院让我回家拿三千元住院押金。”
我和曲斌面对面坐在地上,我们说不出任何话,就这么坐了起码半个小时。我当时的感觉只能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形容。
“医院还等着。不送钱,不给接骨头。”曲斌说。
“去哪儿找钱?”我说。
曲斌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小广告,说:“这是我从电线杆子上撕下来的,只有这条路了。”
我看那小广告,是收购人肾的广告,上面有联系电话,还说价格面议。
“绝对不行!”我把小广告撕得粉碎。
“咱们去哪儿找三千元?”曲斌问我。
我想办法。
米小旭是我想到的唯一可以借钱给我的人。
“我是无照经营,如果顾客投诉,我会被工商局罚款。”曲斌说,“这是一个路过的三轮车夫提醒我的。”
“受伤的乘客在哪家医院?”我问曲斌,“我找米小旭借钱。”
曲斌告诉我医院的名称,我给米小旭打电话。
“小旭吗?我是欧阳。”我说。
“欧阳!你不理我了,我知道你恨我。胡敬把我也坑苦了,泥沙实业到现在也翻不回去,把我套死了。我给胡敬打电话,人家根本不接了。”米小旭说。
“小旭,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遇到难处了。”
“快给我一个向你赔不是道歉的机会吧,快说,需要多少钱?”米小旭说。
“三千元。”我说,“借给我三千元。我丈夫蹬三轮车摔伤了乘客,骨折,医院要三千元押金。”
“三千元够吗?”
“够了,麻烦你直接送到医院去,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我告诉米小旭医院的名称。
挂上电话后,我给米小旭写了借据。
我和曲斌赶到医院门口时,米小旭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对她说:“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借钱了。”
米小旭将一叠钱递给我,说:“别这么说。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
我掏出借据给她,她打开一看,撕了。
“欧阳,你这是干什么?快去给医院交钱吧,我还要去证券公司。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米小旭说。
我说:“小旭,谢谢你。我向你借钱不是因为你动员我炒股导致我赔了,真的,我会尽快还你钱。”
米小旭临上出租车前对我说:“我可没这么想。欧阳,我觉得你考虑事太仔细,瞻前顾后的。”
我和曲斌到急救室找到伤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她躺在床上。床边一个男人在照料她。
“两个人当时都在三轮车上?”我问曲斌。
曲斌说:“只有女的在车上,男的是她丈夫,我打电话叫来的。”
男的见我们来了,不满地说:“这么慢,她疼死了。”
“对不起,我们去借的钱。”我赶紧向他道歉。
“你跟我去办住院手续?”曲斌问那男的。
他们去交款办住院手续。
我趁这机会和那女的套瓷,我清楚,她现在拥有了向我家要钱的权利,要多要少,全看她了。如果她对我有了好感,可能会少要些。
“真对不起,我丈夫刚蹬三轮车没几天,我下岗在家……”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的话。
“你们没有执照吧?没执照怎么能蹬三轮营业呢?”她说,“疼死我了……”
“办个执照需要几百元,我们没钱。”我说,“这三千元是我刚借的。”
“咱们是公了还是私了?”她问我。
“公了?私了?”我明白碰上难缠的人了。
“公了就是通过工商局、交通管理局和法院,私了就是咱们商定一个数,你们赔了就妥了。真疼呀……”
“私了要多少钱?”我战战兢兢地问。
她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手上露出两根手指头。
“这是……”我不敢说。
“两万。”她说。
“杀了我们,我们也拿不出两万元呀!”我彻底懵了。
“那就公了吧。我跟你说,公了可就不止这个数了。”她对我说。
我呆呆地看着病床边的一个氧气瓶,说不出任何话。
曲斌和那男的回来了,我们送伤者去外科病房。我推着轮椅,她坐在上面一路呻吟。
病房里有四张床,其他三张都有人。我从床头牌上知道她叫葛英。
医生来给葛英做检查,医生看了片子后说:“现在去接骨,打石膏。”
葛英跟着护士走了。
葛英的丈夫给妻子收拾东西,我悄悄将曲斌叫到走廊里,我告诉他葛英对我说的两万元赔偿金的事。
“两万!”曲斌大声喊。
走廊里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
葛英的丈夫听到了曲斌的喊声,他从病房出来了。
“我觉得两万不算多。”他对我们说,“我是律师,我懂。”
曲斌无照蹬三轮车摔伤了律师的老婆!我们家这回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这是我的名片。”他掏出名片递给曲斌。
曲斌不接,我赶紧双手接过来。名片上的名字是牛威,大南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我说:“牛先生,我们家很困难,我已经下岗了,他办了提前退休,蹬三轮车想挣出儿子今年上大学的费用。我们没钱办执照。我们想和你们私了。但两万元我们实在拿不出。”
牛威说:“两万元是底线了,可以分期付款。她起码三个月上不了班,我的工作也受影响,
我们还有上幼儿园的孩子。”
我说:“我在医院照顾她,您尽可以放心去上班,孩子也可以交给我接送。”
“如果你在医院照顾她,可以减少一千元。”牛威说。
我看看曲斌,他面无表情。
“我可以给你们家当保姆,用工钱向你们还债。”我说。
“我们不需要保姆。”牛威对我说,“你们再想想吧。咱们暂定赔偿一万九千元,包括住院的费用。在她住院期间,由你照顾她。”
我点点头,我将曲斌拉到一边,我说:“你先回家吧,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留在这儿照顾她。晚上你给曲航做饭。”
曲斌茫然地看着我,他喃喃地说:“欧阳,我真笨。”
“别这么说,你没受伤,比什么都强。”我说。
“还不如我受伤呢!”他说。
曲斌走后没多久,葛英就打着石膏回病房了,我鞍前马后伺候她。我希望我的服务能减少我们对她的赔偿。
葛英的同事赶集般来看她,他们对她的伤情大惊小怪,七嘴八舌地说可不能便宜了肇事的人,还说两万元索赔金额太仁义了,对于这种无照经营的人,就是要罚他个倾家荡产。
我在走廊里听着这些话,心脏像被很多人轮流用大头针戳。
晚上七点时,我问葛英我是留在这过夜还是明天早晨再来,她要我留在医院,她说怕晚上她有事。
我一天没吃东西,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问葛英床头柜上的剩饭她还吃不吃了,她说不吃了你拿去倒掉吧。我端着残羹剩饭,佯装去厕所倒掉,泔水桶在厕所。我躲进一个没人使用的马桶间,锁上门,三口两口吃完葛英的剩饭。
晚上八点时,曲斌来给我送了几个包子。我说我吃过了,你拿回去给曲航吃吧。
我在葛英的病床边坐了一个通宵。她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小便,我没闲着。
第二天上午,医生查房时,我们这些陪床的人都到走廊里站着。我看到葛英隔壁的病床上有一张证券报,我向那患者借了到走廊看。
我在股市行情版习惯性地找到了蟾蜍股份昨天的行情,我觉得这个数据有点儿眼熟,我想起了昨天上午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示的曲线,我伸手摸我的兜,昨天那张纸片还在我的兜里。
我掏出纸片,昨天我纪录的蟾蜍股份曲线和今天报纸上显示的蟾蜍股份一模一样!我再看泥沙实业和长城猪业,也是如出一辙!这怎么可能?我将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盖压在报纸上的不同股票名称上,指甲盖上出现了不同的曲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