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第十三章

10元钞

币种：人民币

版别：1980年版

号码：TJ03903518

他是一张纸币。10元面值。1980年版。号码TJ03903518.人民币。11岁。他走上社会后，共拥有过4701位主人。他几乎走遍了中国。出国6次。去过北极。如果将他的经历完整地叙述一遍，保守估计需要7000万字。你一天看5万字，得花1400天，计3年零8个月。在生活节奏日新月异的年代，这样的鸿篇巨制八成是无人问津的。于是。我们只能从TJ03903518的丰富阅历中择其一二，飨你。

为了叙述方便，咱们权且将TJ03903518简称为l0元钞。

10元钞是一张有幽默感的钞票，他喜欢和人类打交道。他像一个幽灵，穿梭于人类成员之间，尽情领略人类和地球、人类和人类碰撞产生的故事。10元钞觉得人类是宇宙中最伟大的物质，如果没有人类，宇宙将黯然失色。

10元钞爱笑。有一次，他碰到一位喜欢用电脑写作的文学爱好者给他当主人，那人使用拼音声母打词组。一天，那人打“父母”二字，结果屏幕上出现的是“坟墓”二字。他又打“太阳”，蹦出来的是“讨厌”。他打“托尔斯泰”，电脑给他一个“脱儿死胎”。他打“老师”，屏幕上出现的是“猎杀”。他打“学生”，电脑说是“血水”。10元钞笑得死去活来。他兴奋了整整一个夏天。

10元钞觉得和人在一起特有意思。

他的第一个主人是位相声演员，那人在生活中也是个乐天派，老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生气。楼上邻居家的卫生问往下漏水，他就打雨伞方便，还觉得挺有情趣。他的性格大概影响了10元钞，使得10元钞从此与烦恼绝缘。

相声演员和10元钞相处了6天。10元钞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第一位主人还挺有名。

给10元钞印象最深的，是相声演员和儿子的关系。

10元钞后来到过不少家庭，他发现很多爸爸妈妈和孩子不是父子母子关系，而是上下级关系或君主与庶民的关系。更有甚者，还有监狱长与犯人的关系，猫和老鼠的关系。这些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自从有了孩子后，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轮番或联手挑孩子的毛病。弄得孩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活，爸爸妈妈还美其名日管这叫真爱。10元钞认为，父母如果真爱孩子，就应该结盟联袂全方位多层次挑孩子的优点，通过语言通过行动通过暗示通过一切人类能想得出做得到的方法让自己的孩子明白无误地确信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孩子。可能作父母的在自己小时候没有受到过来自父母的这种鼓励，这正是你今天没有什么出息的根本原因。你千万不能让你的孩子重蹈覆辙和你一样功不成名不就宗不光祖不耀。爸爸妈妈想让孩子和自己不一样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孩子天天受鼓励别像你小时候那样天天挨爸爸妈妈骂。

那相声演员和儿子就不这样。10元钞喜欢他和儿子的关系，那不是父子关系，而是生命和生命的关系，是宇宙中有缘相会的两颗星星的关系。有些父母总觉得孩子欠他们。其实，在孩子未成年前，只有父母欠孩子，没有孩子欠父母。有一次，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杯子。10元钞有点儿为孩子担心。_没想到相声演员对孩子说：

“没关系，爸爸小时候也干过这事。”

孩子笑了，笑得极其幸福，极其享受。不小心摔了个杯子，得到的是爱。这个杯子摔得太值了。一个杯子顶多几元钱，花几元钱给孩子一次爱，再吝啬的家长也不应该心疼。

可有的父母不这样。10元钞后来碰到一家子，那家的孩子不小心摔了个碗，当妈妈的居然为了几元钱的碗使用最恶毒的语言贬低亲骨肉，直骂得那孩子痛不欲生。当时1O元钞真想飞起来堵住那妈妈的嘴。

10元钞觉得，有许多事大可不必那么认真。闭着眼睛做梦，睁开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睁着眼睛生活，闭上眼睛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人的一生是一场梦，钞票的一生也是一场梦。既然都是梦，就从容点儿潇洒点儿，别老气急败坏，别老装深沉。在梦中。一切都是虚幻的。虚幻就是看着有实际上没有。为了没有的东西急，不是傻子是什么?

10元钞在一天下午离开了相声演员，他在一家商店的钱柜里只呆了不到5分钟就有了新主人。

10元钞的新主人是一位青年女性。10元钞从她的钱包判断，她不富裕。

“你好。”钱包里的一枚硬币和10元钞搭话。

“你好。”10元钞回话。

“从哪儿来?”

10元钞告诉他那位相声演员的名字。

“名人。”硬币露出羡慕的表情，“我还从没和名人打过交道。”

“你的这位主人是干什么的?”

“工人。外资企业的工人。”

“外资企业?”

“就是外国人投资的企业。”

“给外国人打工?”

“是的。”

“收人挺多?”

“一般。那女老板挺黑。”

女工乘公共汽车回工厂。—公共汽车上人很多。几乎是人挨人。

“你经常坐公共汽车?”10元钞问硬币。

“经常坐。还经常被塞进投币电话里。”

“被塞进电话不舒服吧?”

“在电话里听人类通话特有意思。什么歪门邪道的事都有。前天我在一个投币电话里昕一男一女通话，你猜……”硬币刚说到这儿，女工的手伸进钱包，将他拿出去买车票了。

10元钞无可奈何。

公共汽车进站。女工下车。

女工回到宿舍，一间屋子住8个人。

宿舍里横七竖八拉满了绳子，绳子上挂着刚洗过的分工详细的纺织品。像联合国军的驻扎地。

今天是厂休日，宿舍里熙熙攘攘，几乎每张床上都有人。有人趴在床上写信，有人躺在床上看书，有人睡觉。

这家工厂招收的工人大都是农村女青年，往浪漫了说叫外来妹。开始10元钞不明白外冒老板干吗喜欢用农村人，后来他才知道农村劳动力廉价。

“孙梅，进城买什么好东西了?”同室女工问。

10元钞的新主人叫孙梅。

“好东西挺多，可惜咱没钱。”孙梅冲同伴一笑。

“找到老乡了吗?”又有人问。

“人家说忙，没时间。”孙梅说。

孙梅有个同村的老乡也在这座城市里，孙梅利用厂休日去找老乡玩。可人家说忙没时间。

“世界上没有忙，只有你不重要。”一位室友一针见血。

“没错。只要有人对你说他忙，就等于向你宣布你对他不重要。”另一位室友的话更残酷。

“就是，如果他的老板要见他，他敢说忙没时间见吗?”七嘴八舌。

孙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她苦笑。

10元钞挺同情孙梅。的确，当朋友对你说他忙没时间的时候，就等于向你宣布你对他是不重要的。人活在世上离不开朋友，可又把朋友无情地划分为重要的和不重要的，而且这种划分会随着时问和环境的推移发生变化。人类是地球上功利性最强的动物。地球上最有感情的生命是人类，最没感情的生命也是人类。

孙梅躺在床上看杂志，她实际上是用杂志当屏风。10元钞看见她的眼角溢出细细的泪溪，那水一直渗透进枕巾，润物细无声。

一个人的成就越大，对他说忙的人就越少。

一个人的成就越小，对他说忙的人就越多。

10元钞清楚孙梅哭什么。

到了晚上，宿舍成了盆的天下，女工们大洗大涮，准备一个干净的身子去梦中旅游。

熄灯以后，她们聊了好长时间才睡。

她们抱怨命运不公，投胎到农村。她们想改变生存环境。她们期盼一桩美满的婚姻。她们想像城里人那样过丰富多采的生活。

随着退出讨论的人数的增加，宿舍里传出委婉的鼾声。坚持到最后的两个人也不得不将对话转入梦中。

10元钞和8个农村姑娘睡了一个晚上，他喜欢她们。他觉得她们朝气蓬勃，不甘于现状，通过自己的劳动改变命运。10元钞希望她们每个人都幸福。他甚至希望自己变成百元钞，充实孙梅的钱包。

第二天早晨的情景令10元钞吃了一惊。起床铃一响，女工们像参加军事五项竞赛那样往洗脸间跑往卫生间跑往食堂跑。

孙梅刷牙的速度之快频率之高让10元钞感到滑稽。从她们起床到坐在车间的流水线旁，只用了15分钟。包括吃饭。

这家企业的老板对工人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工人列4队跑步从食堂进入车间。

上了流水线，你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你的手必须一刻不停地运动，还要保证不出差错。开始时lO元钞觉得挺好玩，随着时问的延长，10元钞有点儿替孙梅难过了。人就是人，如果让人干机器干的事，你就不是人了，除非在没有机器的年代。

车间里晌起了铃声。工间休息10分钟。

孙梅趴在流水线上小憩。

很多工人跑步去厕所。

10元钞随着孙梅的胸脯的起伏而起伏，他希望她能多体息一会儿。

一声尖利的女高音吓了10元钞一跳。

“拉长举手过来!”那女人大喊。

10元钞不知道什么是拉长，后来才晓得拉长就是流水线的负责人，不知是哪个鬼人创造的词组。

4个拉长举着手像投降那样走到外国女老板跟前。

“我不是说过工间休息时要列队去厕所吗?”外国老板横眉竖目。

拉长们面面相觑。

“全体工人跪下!跪下!”外国老板母狮般吼叫。

工人们一时不知所措，她们茫然地看着外国老板。

外国老板看见工人们不跪，勃然大怒。她冲到一位女工身边，强行将她按跪在地。

“跪下!只要有一个人不跪，我就让全厂工人跪一天!”女老板歇斯底里。

女工们陆续跪下了，车间里哭声一片。

只有一个人站着。孙梅。

“跪下!跪下!跪下!”女老板一遍一遍命令孙梅。

孙梅站着不动。

“我数3下，你不跪下我就开除你!”女老板威胁孙梅。

较量。钱与尊严的较量。

在人类历史上，钱无数次同尊严较量。结局是钱赢得多尊严输得多。

为了钱，很多人可以不要尊严。

这次，尊严赢了。

10元钞贴在孙梅的胸口上，无比自豪。

“你被开除了!”外国老板从牙缝儿里往出挤字。

孙梅大踏步走出车间。

她回到宿舍，泪水从心里直接往外流。

一位拉长跑来传老板的指令，限孙梅lO分钟内离开宿舍。

那拉长临走时_冲孙梅翘大拇指。

孙梅拿毛巾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她不哭了。

孙梅开始收拾东西。

她清点了自己的钱包，一共是15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