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鲁和郑渊洁对话录之教育

皮皮鲁：自从咱俩在上次对话中预告这期的对话录是专门对爸爸妈妈的，我收到了许多爸爸妈妈的来信，他们非常想听你根据自己的见解和经历谈谈父母应该如何和子女相处。

郑渊洁：可以断言，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而家庭环境对一个孩子将来是否有出息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父母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同孩子相处直接关系到孩子未来人生的成败。

皮皮鲁：据我观察，几乎所有父母都认为自己管教孩子的方法是正确的。

郑渊洁：这与我们民族的封建传统有关系。我们的民族有一个喜欢用年龄来衡量谁是谁非的恶习，仿佛真理总是站在年纪大的人一边。父母大都认为自己比孩子多了那么些年经验，所以有教导孩子行为的资格。其实当了父母不见得就能够成为正确教育子女的权威。大多数父母都是各出自己的一套高招教育孩子，而且往往是从自己的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盲目性很大。大家不愿意，也很少想到去寻找做好这件事所需要的专门知识。

皮皮鲁：细一想挺可怕。父母们没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又没有经验，只好依靠想当然来管孩子。现在又都是独生子女，等到家长明白过来，孩子已经长大了，没有第二个孩子可以受益于父母的"痛改前非"了。

郑渊洁：孩子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除遗传因素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现在是怎么被教育的。

皮皮鲁：你觉得父母如果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成为一个善良、有出息的人，他们需要采用的最重要的教育方法是什么呢?换句话说，有没有一种诀窍呢?

郑渊洁：有。孩子最最需要的不是营养，不是知识，而是尊重。父母与孩子相处，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尊重孩子，从小使孩子受到良好的自尊滋养。有些家长通过各种方式在家里把自己的孩子压到最卑微的地位上，一切都是大人说了算。他们以为这样做就是对孩子管教得严，就是对孩子负责，实在是走了一条错路。孩子既然觉得没受到上一代的尊重，他当然不会采取合作的态度。事实上，厌学，说谎，不服从，残忍，破坏性大，出走以至少年犯罪，都与家长的错误的教育方法有直接关系，家长往往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皮皮鲁：尊重孩子这么重要?你能不能再具体的谈谈?

郑渊洁：人性最深刻的原则是渴望得到赏识。孩子也是人，他们也一样需要得到赏识。他们尤其想得到父母的赏识，因为父母是带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连带他们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都不欣赏他，他就会失望，就会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就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想，大多数爸爸妈妈在心里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爸爸妈妈在单位里和同事们谈自己的孩子时那种骄傲的语气就可以判断出。遗憾的是，当爸爸妈妈们回到家里和孩子说话时，口气就变了，话往往是横着从嘴里出来，怎么能刺伤孩子的自尊就怎么说，怎么能建立孩子的自卑就怎么说。

皮皮鲁：爸爸妈妈们把在单位和同事谈论自己孩子的口气照搬回家就好了。

郑渊洁：滋养孩子自尊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感到父母赏识他，让他感到他的存在不是多余的。

皮皮鲁：一个没有自尊的人，会是怎样的人呢?

郑渊洁：没有自尊的人非常容易对别人产生敌意。科学研究证明，自卑感是产生敌意的源泉。一个对什么都充满敌意的人是绝对不受欢迎的人。一个人越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他对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反应就越敏感和强烈。事实上，有不少爸爸妈妈对孩子采取的正是敌意的态度，这是因为他们从小没有受到良好的自尊滋养，所以他们在孩子面前要通过"强权政治"来掩饰自己的自卑。他们觉得孩子如果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便更自卑了，因此他们一定要打赢这一仗，一定要在自己的亲骨肉面前通过敌意树立起自尊。这就成了恶性循环：你的孩子由于你的教育方法而失去了自尊，他变成了一个充满敌意的人，他长大后再用同样的方法去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报仇"，去过当"强权君主"的瘾。

皮皮鲁：把这个恶性循环的链条从今天的父母手中斩断吧。你能否谈谈你是怎样滋养你的儿子的自尊的?最好举个例子。

郑渊洁：我同我的儿子亚旗(7岁)相处时，我时刻让他感觉到我是非常赏识他的，让他感到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不可或缺的。有一次，我要赶写一部稿子，亚旗的爷爷为了让我潜心写作，把亚旗接到他身边去住几天。亚旗每天给我打电话时总是问："你今天写了几页?"开始我没在意，照直说我今天写了不少。可当我晚上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亚旗这奇怪的问话时，几乎出了一身冷汗。我差点做了一件伤害儿子自尊的傻事：爷爷接亚旗走，他表面挺高兴，心里却想，我爸爸只有离开我才能写作?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每次打电话都要问我写了几页，以此来证明他是不是影响我写作的因素。假如他知道由于他离开了我，我每天就能写出许多，他就会感到自卑。第二天亚旗给我打电话时，果然又问写了多少页。于是我就告诉他，他走了后，我反而写不出来了，还分析说可能是因为没有他给我在稿纸上编页码(这也是我想出的滋养孩子自尊的小把戏)。当天我就把亚旗接了回来。亚旗非常满意，他受到了一次良好的情绪滋养，他当然觉得，郑渊洁写的童话有那么多读者喜欢，而他离了我郑亚旗就写不出来，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存是有价值的，因而对生活充满信心。

皮皮鲁：假如你没有注意到亚旗问话的真正含义，而是告诉他你在他走了后写了多少多少，亚旗就会这样想：郑渊洁的童话深受读者喜爱，而我在郑渊洁身边时他就写不出或写不快，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个障碍，甚至会有犯罪感，因为他的存在，读者朋友们看不上郑渊洁的童话了。

郑渊洁：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看到一些爸爸妈妈在单位从不和同事或上司发脾气，回到家却随意向孩子发脾气。孩子也是人，也需要得到尊重，甚至可以说由于他是孩子，正在长身心，需要更多的尊重。

皮皮鲁：我建议爸爸妈妈们在家里把孩子假设成是自己单位的科长、处长、局长，这样对培养孩子的自尊有好处。

郑渊洁：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有出息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滋养他的自尊。滋养孩子的自尊的最好方法就是赏识他和让他自己决定自己的一些事情。例如外出穿什么衣服。

皮皮鲁：假如有一个家长想把自己的孩子毁掉，你能不能说说，他应该怎么做?

郑渊洁：有这种家长吗?

皮皮鲁：假设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世界真奇妙"吗?

郑渊洁：他首先应该做的是摧毁他的孩子的自尊，将孩子贬到卑微的地位上。具体方法有这样几条：1.让孩子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没人赏识他。例如学习不行，长相不行，交朋友不行，干家务活不行，马虎，粗心，让大人为他受累。总之，他没有行的地方;2.经常拿比他"行"的人刺激他。例如这种话要时常挂在嘴边："看人家×××，从不让父母操心!"这类话最具打击力和摧毁力，是毁孩子的王牌语录;3.父母把自己塑造成为家庭牺牲者的形象。这样会使孩子产生罪恶感，而一个有罪恶感的人往往采用自暴自弃的方法度过一生。具体方法举例如下：经常告诉孩子，自从有了他，你连电影都没看过，你为他操碎了心，都累出病来了，最好再具体说出你身上的哪种病是由于他的出生造成的。或者说，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他，你早就在事业上有大发展了;4.和孩子说话时口气决不能和蔼，切不可使用商量的口吻，一定要使音量达到60分贝以上，一定要使用命令式的口吻。如果再能配以一些挖苦讥讽的汉语词组，则效果更佳。如"你真蠢"、"你混"、"没见过你这么傻的"、"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等等;5.孩子的一切要由你来决定，切不可给他一点儿自由。他的行踪你要密切注视，他如果有日记，你一定要设法偷看。他如果有信，你一定要审查。这样做能在他心里造成他不是人的感觉，造成他是一个受人操纵的木偶的感觉。一个怀疑自己不是人的人是决不可能奋发上进的;6.当众出孩子的丑。前5条都是在家庭里的"单练"。真正要彻底毁掉他，这第6条才是杀手锏，你一定要当着外人(或同学或亲友或邻居)损他，贬他，让他无地自容。从心理学角度讲，这样做能使一个人产生惧怕社会的心理，产生自惭形秽的念头。而一个惧怕社会和自惭形秽的人是很难自立于社会的。您掌握了以上6条，就基本上可以毁掉自己的孩子了。当然，还得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做到运用自如，这样才能将您的孩子彻毁掉，使他终身一事无成。

皮皮鲁：有的爸爸妈妈会问，他们时间很紧，也难得找到机会去请教专家，有没有什么简便的方法能使他们很快就掌握尊重孩子的技巧?要知道，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尊重孩子并不容易。我们的民族千百年来已习惯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郑渊洁：有一种简便的方法：父母在同孩子相处时，时刻回想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想想自己小时候希望爸爸妈妈怎样对待你，是不是曾经希望爸爸妈妈多和你玩一会儿?是不是曾经希望爸爸妈妈赏识你?是不是曾经希望爸爸妈妈给你一些零花钱?当你不小心打碎一只碗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意识到闯祸了，这时你曾经希望爸爸妈妈打骂你还是希望他们原谅你?亲爱的爸爸妈妈们，你们小时候的遗憾不能再通过你们在你们的孩子身上重演了。你如果希望你的孩子幸福，你就在和你的孩子相处时，时刻回想自己的童年。

皮皮鲁：版面原因，不能多谈了。还有一个问题，现在的家长大都十分关心孩子的分数，你怎么看分数?

郑渊洁：考试分数无法衡量一个人的才能。绝大多数学生分数不高不是因为脑子笨造成的，而是由于精力不集中或教学方法不科学比如应试教育导致孩子对学习产生逆反心理造成的。我倒是觉得门门回回都考100分的学生有点儿不正常。孩子的天性就是爱幻想，而幻想往往是通过走神儿完成的。考100分的孩子肯定是滴水不漏了，精力能够如此集中的孩子，我认为他的想象力一般来说未必强，因为想象力是通过走神儿产生的。想象力不发达的人是不能进行创造性劳动的。这也许就是诸如爱因斯坦等大科学家在学校学习时成绩都不好的原因。所以，您不要因为您的孩子考试成绩进入不了前几名而忧心忡忡，更不要因此而责怪孩子，说不定这正是您的孩子的优势呢!

皮皮鲁：听说你小时候几乎没考过100分?

郑渊洁：顶多考过一次。我的考试分数大都保持在70-90之间。我爸爸妈妈从未责怪过我。我现在还怕考试，每次考交通规则几乎都不及格，我老爱走神儿，精力难以集中。

皮皮鲁：你说走神儿是精力不集中的表现，我看换个角度说，走神儿又是精力高度集中的表现，想象力丰富不正是一种高度精力集中吗?

郑渊洁：你的话很有哲理。我的儿子今年上学，他的考试成绩如果在65-85分之间，我就满意了。

皮皮鲁：爸爸妈妈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分数不高是上不了大学的。

郑渊洁：有一个故事给我印象很深。台湾著名漫画家蔡志忠初中毕业后不想上学了，他喜欢画画，想单身去台北闯荡，他忐忑不安地征求爸爸的意见，他爸爸当时正在看报，他一边看报一边听儿子说不继续上学的理由，然后他点点头，同意儿子弃学去台北闯荡。最使蔡志忠感动的是，他爸爸在和他谈这件在一般家长看来是生死悠关的大事的过程中，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报纸!后来，蔡志忠成为闻名中外的大漫画家，成为港台收入最高的10位作家之一，他编绘的连环画在今天大陆的书摊上随处可见。据说目前世界上每天有十几部印刷机在印他的作品。

皮皮鲁：假如蔡志忠的爸爸一听儿子说不想继续上学后就大发雷霆，继尔动用"强权"逼他继续上学"深造"，今天中国可能就没有这位著名漫画家了。于是他的爸爸也就成为一名扼杀人才的凶手，而且是扼杀自己亲儿子才能的凶手。也许他一辈子也意识不到这一点。我们今天的不少父母可能正干着这种事。

郑渊洁：有一点可以断言，凡是能看这篇对话录的家长的孩子都是有才能的，他们能让自己的父母坐下来看这篇刊登在儿童刊物上的文章就说明他们不是等闲之辈。因此，我要对每一个看这篇文章的家长说，您的孩子有才，您要珍惜他的才能，发现他的才能，为他的才能提供条件，同时尊重他，欣赏他，支持他，平等地同他生活在一起。如果这些您都做到了，您一定能在10年20年后享尽天福。

皮皮鲁：听说你非常孝敬你的父母?

郑渊洁：我今天之所以成功，要归功于我的父母。爸爸妈妈在我的童年为我提供了宽松和谐的环境，他们把我送进几乎是北京最"差"的小学，他们从不打骂我，他们支持我干的几乎所有的事，他们使我从小受到良好的自尊滋养。假如他们不是这样，今天是不大可能有郑渊洁童话的。现在我成功了，当然要让他们享受自己种下的果实。我要让他们享最大的福--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

皮皮鲁：但愿咱们这次对话能挽救几个蔡志忠，挽救几个郑渊洁。

郑渊洁：上帝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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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