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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寡妇朱尧媖

2017-03-04  点击:次  故事屋

第一章 势压皇亲

北京——东则汪洋大海,南则九河古道,西则太行拥抱,北则燕山屏障。堪为百世帝畿。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更是万国梯航,兆民会聚,铜街复道,珠市通衢。

在众多的人工园林中,最负盛名的当数明神宗朱翊钧的外祖父、武清侯李伟新构的清华园。占地八十公顷,平看香山,俯视玉泉。园内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沿湖筑听水音、花聚亭等楼榭屿石百座。园中央建挹海堂,取海淀秀色,出手可挹之意。堂北有亭,悬慈圣太后手书“清雅”二字。园中遍植玉兰、牡丹、芍药、海棠、荷、桂、菊、梅等四季名花,终年花香馥郁。

清华园落成之际,正值红杏烧林、碧桃绣野、人醉青郊的清明节。皇太后李彩凤携永宁公主朱尧媖前来省亲祭祖。那些趋炎附势、趁机巴结送礼的贵戚勋臣亦如潮水般涌来,对园中美景赞不绝口:

“清华园佳气嶙峋,风光绮丽,都下无双。”

“清华园锦缎裁成,珠玑造就,极天下之美,无愧京国第一名园。”

这李伟乃通州永乐店人,自幼家境贫寒,只好当泥瓦匠谋生。后迁往北京,做了商贩。哪知道长安居,大不易。小本经营,实难养活一家老小,只好把十五岁的女儿彩凤卖进裕王府充当侍婢。彩凤因姿容姣丽,敏慧勤快,甚得裕王朱载垕宠爱,第三年生下王子朱翊钧。嘉靖四十四年生寿阳公主朱尧娥,隆庆元年生永宁公主朱尧媖,晋位贵妃。二年生潞王朱翊镠。六年七月五日,明穆宗朱载垕驾崩。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即皇帝位,次年改元万历,史称明神宗。尊封生母为慈圣皇太后,李伟晋武清侯,长子文全授都督。可谓一女得势,满门勋贵。

李伟当年穷怕了,一旦咸鱼翻身,大富大贵,恨不得将以前所吃的苦千百倍补偿。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庖膳穷水陆之珍,丝竹尽一时之选,此时听得人们恭维,拈髯微笑道:“岂敢!岂敢!”

十三岁的小尧媖蹦蹦跳跳地拍手大叫:“太美了,太美了!外公的园子比御花园大几十倍,比红墙黄瓦黑阴沟的皇宫强多了。”

众人哈哈大笑,李伟连忙谢道:“公主过奖,老臣不胜惶恐。”

彩凤却皱眉道:“爹,洪武皇帝崇尚节俭,您把园子造得如此气派,奢靡过度,岂不要惹言官清议吗?”

李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早有李府一个清客圆场道:“启禀太后,此园为太后省亲别墅,凤辇常常临幸,驻跸关防为第一要务。若过于湫隘,护驾的侍卫和宫眷如何安置?”

李伟之孙继贤也帮腔道:“臣侄斗胆说一句,大明立国虽尚节俭,然太后至尊至贵,礼当如此,不为过奢也!”返身拉着尧媖的小手,热情地说,“公主既爱园中美景,就多住几天吧。”

尧媖扯着母亲的衣角,撒娇地说:“母后,表哥说得对!咱们今天别回宫了,就住在外公家里吧。”

“这个……”彩凤看了看这对小兄妹,两双纯真的童眸正热切地盯着自己,不忍拂了爱女和宠侄的意,当下颔首道:“好吧。”

“谢母后!”

“谢太后!”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太好喽!太好喽!”

一双小儿女的天真烂漫,活跃了因太后在场的拘谨氛围,李伟、彩凤及众多来宾愉快地笑了。

太监冯保忙阻止道:“且慢!太后为了训迪调护皇上,每夜与皇上对榻而眠。依老奴看来,宸游事小,朝政事大,凤驾还是及早还宫吧。”

“说得也是,起驾回宫。”

尧媖急了,跺脚道:“我不嘛!我不嘛!母后刚才还说住在外公家的,怎么一会儿就变卦了?”

彩凤脸色一沉,喝道:“不许任性,听冯公公的。”

“冯公公的话是圣旨不成?”尧媖气得咧嘴便哭。

长尧媖两岁的继贤冲到冯保面前,指着他怒吼:“姓冯的,你也太嚣张了,竟敢对太后指手画脚。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以致宗庙倾覆。难道你也想步王振、刘瑾后尘,做千古罪人吗?”

冯保,字永亭,号双林,真定府深州(今河北省深县)人。因机智圆滑,文化素养较高,早在嘉靖朝时,便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隆庆年间,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万历皇帝登基时,只有十岁,朝廷进入“主少国疑”的非常时期。冯保便与内阁次辅张居正联手,驱逐了首辅高拱。冯保如愿以偿,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总督,张居正升任首辅。两人建议为神宗母李贵妃上皇太后尊号。三个在高拱事件中的受益者,遂结为政治联盟,共同监护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万历初年的政坛上叱咤风云。

冯保手握王命,口衔天宪,威震朝野。人们皆尊呼“冯公公”,公侯驸马见了他都要叩头,文武大臣见他下跪者亦不计其数。就连首辅张居正,也对他谄媚至极。因明朝自成祖朱棣重用宦官典军后,太监势力疯狂膨胀。内阁的票拟须经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批朱”才能生效。该太监掌握权力魔杖,成了最高统治者。张居正这个强势宰相,要顺利推行中兴明朝的“万历新政”,非获得冯保的支持不可。他亲笔为冯保营建的生圹,撰写了《司礼监太监冯公预作寿藏记》,其中充满赞颂谀美之词。

冯保一向厌恶李伟,恨他的愚昧吝啬。也难怪,李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的苦力出身,自然视财如命,从未孝敬冯保一分一厘。加上妄自尊大,以国丈自居,见冯保仅一揖而已。冯保早就看他不顺眼,欲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可人家有太后女儿、皇帝外孙做靠山,倒也奈何他不得。只好扫扫两个小孩的兴,怂恿太后回宫。此时听继贤指责他要步王振、刘瑾后尘,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因这两个太监都曾专权乱政,生杀予夺,屡兴冤狱,残害忠良。结果王振在土木堡之变中,被护卫将军樊忠一锤砸成了锅贴儿。刘瑾被武宗凌迟处死,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这不是诅咒他像王振、刘瑾一样,不得好死吗?

李伟见冯保白脸气得血红,两只狼眼凶光四迸,吓得魂不附体,狠狠一掌打在孙子脸上。继贤的左颊马上肿了起来,嘴角流出鲜血,但他咬紧牙关,不哭不喊,只是仇恨地盯视冯保。

李伟向冯保扑通跪下,连连叩首:“冯厂公,孩子不懂事,口没遮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本爵代劣孙向您磕头赔罪了。”

冯保“哼”了一声,对彩凤躬身道:“请太后起驾。”

继贤奔上前,欲将祖父扶起,道:“爷爷,您是堂堂国丈,怎能降尊纡贵,向阉奴下跪呢。洪武皇帝下过圣旨:‘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者斩!’您不用怕他,咱们有太后、皇上撑腰呢。”

李伟又是一个耳光打去,喝骂:“臭小子,还敢犟嘴!”

冯保回身屈膝搀扶,故作宽容道:“侯爷快快请起,折煞老奴了。童言无忌嘛,侯爷不必多虑。”

“谢冯公公。”李伟站起身,用手抹去额头的虚汗。

彩凤接茬道:“是啊!我大明后妃居宫中,不预一发之政,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病民,汉、唐以来所不及。继贤仗着爹的宠爱,目无尊长。您要好好管教才是,不要仗着椒房戚谊,怙势骄横。”

“是!是!老臣谨遵懿旨,再也不敢了。”

第二章 破财消灾

彩凤带着冯保一行人摆驾回宫。那些嘉宾贵客俱俯首跪送,目睹此状,既不敢谴责冯保,也不便安慰李伟祖孙,一个个拱手道声:“告辞!”便车声辚辚,如林鸟般各自分飞。

李伟见众人去远,方一把搂住孙子,号啕大哭:“贤儿,贤儿,我的小心肝,爷爷打痛你了。”因文全不久前病故,年已六旬的李伟更把独孙视为命根子了。

继贤吐出嘴里几粒带血的牙齿,这才“哇”地哭出声,泣问:“爷爷!咱们是太后、皇上的至亲啊,为什么在太后眼中,冯保这只老乌鸦却情逾骨肉,还帮他说话,压制咱们呢?”

李伟老泪纵横:“傻孩子,无情最是帝王家。天子后妃只信任阉奴,不看重大臣、亲戚。当年爷爷购办军需,以次充好,想捞点外财。不料被张居正发现,没收全部所得,严加斥责,还逼太后处置爷爷。结果爷爷大雪天被罚站宫门外,落下了老寒腿的病根。冯保一向卖官鬻爵,索贿受贿,张居正却不闻不问,太后也装聋作哑。冯保越发炎威赫赫,眼睛里不揉沙子,谁挡他的道,就灭了谁。原首辅高拱得罪了他,他竟然找人嫁祸,诬陷高首辅雇凶刺驾,企图诛灭高家的九族。你看这人有多狠毒!这些年来,连皇上都惧他三分。你冒犯了绝对不能冒犯的人,这可咋办呢?”

“爷爷,您不用担心,祸是孙儿闯下的,要杀要剐由我去,决不连累您老人家。”

“唔,好孩子,小小年纪,就有担当,有丈夫气。爷爷有办法让那厮消除怨恨,不再与咱为难。”

“什么办法啊?”

“送钱呗!这冯保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张居正大力推行‘一条鞭’法,虽与他为莫逆之交,不行贿也办不了事,因怕他掣肘,特意送去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的超级厚礼。其他官员贿赂他,动不动就送上银万两、玉带十围等。咱也只好割肉了。”

当天晚上,李伟便驱车来到冯保私宅,跪在大门前,说要求见厂公。门官忙去禀报冯保。冯保闻言,本欲托病拒客,转念一想,好汉不得罪上门客,现仇现报,也太小家子气。况李伟此时前来,必不会空手。

冯保来到大门口,果见李伟跪在尘埃,忙拉他起来,嗔道:“侯爷大驾光临,老奴未曾远迎,已是罪过,怎敢消受如此大礼?快快请进。”

两人相挽走进客厅,分宾主坐定,侍女奉茶后退下。李伟赔笑道:“劣孙无知,开罪厂公,本爵特来负荆请罪。”

“哎呀,事情过去就算了,咱家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得理不让人的主,你说是不?”

“那是!那是!厂公一向宽宏大量,本爵钦佩己久。今特致菲仪,略表寸心,俯请笑纳。”李伟从袖中取出礼单,双手奉上。

冯保轻轻推开,微笑道:“侯爷客气了,咱俩谁对谁呀!传出去名声不好,还请原物带回。”

“哎呀,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知晓。厂公不收,想必余恨未消,不肯谅宥我了?”李伟说罢,又作势要跪。冯保忙拦道:“侯爷休得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咱家只好收下了。”接过礼单,放在桌上。

“天色不早,厂公保重,本爵告退。”

冯保亲热地说:“待咱家送侯爷一程。”

李伟连连摆手道:“厂公请留步!”

“好吧,恕不远送。”

李伟刚走,冯保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礼单观看:

崇文门、鼓楼,当铺两处;田地三千亩;赤金一千两;白银五千两。

冯保微微点头,虽然张居正和许多大臣的进献较李伟更厚重,但自己也要付出代价。如张居正,便以首辅相酬,让他独掌朝纲。有两个小官行贿后,冯保给他俩安排了工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等显宦要职。而李伟并无请托、求官之事,纯属破财消灾。他抚着礼单狞笑道:“老李哇老李,你总算还是个明白人。小兔崽子出言不逊,咱家定要报这一箭之仇。虽不能给你尝甜头,却能让你吃苦头。既如此,咱家也就放你一马,不再整治你了。”

第三章 爱的追逐

又一年的清明节到了,清华园中的牡丹有花工精心侍弄,锦衾相覆,绣帐联结,蝶影蜂声,萦绕花丛,可谓春色无边。

继贤见太后公主再度驾临侯府,便有心一显绝技。命人在一株大杨树下用红丝绳挂一枚金钱。继贤催马而来,离金钱约百步远时,扯开弓弦,射出雕翎,似流星、似飞梭,只听当啷一声轻响,红绳射断,金钱落地。霎时掌声四起,众人欢呼:

“哇,小侯爷英武盖世,天生一位大将军。”

“哎呀,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继贤下马,把弓箭交给家将,来到尧媖面前说:“公主,咱们一起去玩吧。”

“好啊。”

继贤兴致勃勃地带着尧媖和一群小宫女扑蝴蝶、抖空竹、放风筝、荡秋千。树荫下,花圃中,溪亭畔,不时传出少女银铃般的嬉笑声和尖叫声。

李彩凤见继贤头戴紫金冠,腰系玉革带,身披锦云袍,真是英俊少年。尧媖桃鬟星靥,穿黄衫深青霞帔,绣翠圈金珠饰,也是如玉佳人。不由心中暗赞:“好一对金童玉女!”

冯保见彩凤容色愉悦,便奏道:“启禀太后,您看公主和小侯爷玩得多开心啊!二十四节气中,唯一既是节气,又是节日的便是清明节。西汉淮南王刘安所着《淮南子》曰:‘此时春日,万物去故而从新,莫不清秀鲜明也。’凤辇何不多驻一天?”

“唉,本宫何尝不想多住一日,但督护皇上更要紧啊!”

“如今国泰民安,皇上有张相公调教,太后就放宽凤心吧。”

李伟向冯保感激地点头示谢,也劝道:“太后,冯厂公说得对,一年难得是清明。何不暂停鸾驾?畅叙天伦之乐,亦容老臣展敬。”

“好吧。”

彩凤吩咐冯保等人先回宫,明日午时前来接驾。冯保连声答应着走了。

继贤听说姑母和表妹要多住一天,兴奋得在草地上连翻了十几个斤斗,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拉着尧媖的手说:“公主,走!臣兄带您去赏玉兰花。”

在挹海堂附近,植有白玉兰数十本。

兄妹俩站在莹洁清丽的花树下,相对无言。继贤目不转睛地谛视尧媖,尧媖偶尔抬头,两个人的视线不期然而交会,一阵慌乱后,迅速转开。继贤眼神中充满爱慕,颤声道:“公主笑笑生芳,步步移妍,都说牡丹国色天香,怎及公主一朵解语花呢?”

尧媖脸颊飞上两朵红霞,向继贤秋波一转,蹙着娥眉摇首道:“女子有倾城之色,辄为造物所忌,最难福慧双修,贤兄何必加之于妹?”她忽然发觉远处有两道深情的目光注视自己,睁眸望去,发现对方也是个鲜衣华冠的美少年。因为园中王孙公子很多,俱向她致注目礼,并未特别在意。

继贤从袖中取出一张绝精的彩笺,双手递给尧媖道:“臣兄近日来相思情切,偶吟短句,请公主赐教。”

尧媖接过,细细鉴赏:

七绝寓意

少年心事酿愁怀,

思恋帝姬情窦开。

今日物华分外美,

只缘阆苑玉人来。

尧媖眉黛轻颦,暗自沉吟。诗中的“帝姬”,显然指的是自己。表兄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自己是十三四岁的少女,恰值情窦初开之际。可婚姻大事由母后兄皇做主,能让我俩称心如意吗?

继贤见尧媖一言不发,故意打破僵局,说:“今天在祠堂拜祖时,公主猜猜看,臣兄许的什么愿?”

尧媖扑哧一笑:“你这人真逗,我怎么知道你许的心愿呢?”

“与公主,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臣兄是心中藏之,何日忘之。今生今世非公主不娶。您呢?”

尧媖脱口而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非贤兄不嫁!”说罢,捂着羞红的脸跑开了。

继贤惊喜交加,心花怒放,稍愣片刻,忙拔腿追去。

第四章 钱可役鬼

战乱使人野蛮,太平使人奢侈。已有二百余年不见刀兵的大明嘉靖、万历年间,商品经济空前发展,各大商帮应运而生。在商贸特别发达的江浙、安徽、山西一带,十万不称富。当时全国有资产达五十万两白银的巨富十七家,其中山西商人三家、徽州商人两家,无锡商人两家,此外大都居于京师。

京城有位富商梁国柱,家资巨万。日常供奉,拟于王侯。平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斋僧布施,修桥补路的好事不知做了多少。谁知皇天无眼,不佑善人,旺财不旺丁。夫妇俩生了六女一儿,六个女儿俱已择配,婿家非贵即富,无须赘述。只有一个单丁子,名唤邦瑞,自幼身体十分羸弱,是出了名的“药罐子”,到了十几岁,竟拖成痨病。年近花甲的老两口忧心如焚,相对涕泣。一次邦瑞气厥昏迷,许久方醒,守护在床边的国柱夫妇几乎吓死。正欲抚慰病儿,家丁来报,说大老爷前来探病。国柱忙叫:“快请!快请至客厅说话。”

“大老爷”即首辅张居正的心腹、新任兵部尚书、国柱的堂兄梁梦龙。

“不知兄长大驾光临,小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国柱见了堂兄,慌忙拱手施礼。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客套。”

两人坐下,侍女献茶毕。梦龙见堂弟眼圈红肿,关切地问:“近来侄儿病情可有好转?”

国柱悲声道:“方才又晕过去了……”一语未了,又哭了起来。

“贤弟莫要伤怀,快带我去看看侄儿吧。”

兄弟俩来到邦瑞寝室,国柱妻与众仆忙见了礼。梦龙朝床上望了几眼,邦瑞面色惨白,嘴里喃喃呓语:“公主……公主……”

梦龙讶问:“怎么?侄儿见过公主?”

“唉,一言难尽。前年清明时节,瑞儿到武清侯府与小侯爷玩耍,看到永宁公主花容靓丽,竟一见钟情。我夫妇眼睁睁看着瑞儿沉疴不起,一旦下世,便要斩绝宗祧,小弟岂不成了梁氏罪人?不知兄长可有良策,救瑞儿一命。”

梦龙沉吟片刻道:“办法么,倒是有的。自古来富可致贵,钱足通灵。只要舍得下血本,何事不能办成?”

国柱夫妇眼睛一亮,双双扑跪道:“快请兄长言明,只要能救瑞儿,小弟不惜倾家荡产。”

“你俩快起来,快起来!我有一计,你夫妻再商议商议。”梦龙说罢,看了仆妇一眼。

国柱会意,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是。”

梦龙低声道:“司礼监冯公,首辅张大人,万机之予夺任情。二位俱是愚兄的挚友,交谊甚厚。侄儿既恋慕公主,咱一定要遂了孩子夙愿。如果能跟公主成婚,请来皇家瑞气,大吉大利,兴许能够转危为安。”

“哎呀,有道理,有道理。请皇家瑞气冲喜,说不定真能驱走病魔,换得康宁呢。不知厂公和首辅那里,需花多少银两打点?”

“首辅那里,有五万就行了。厂公那里,要十万两,再加上历代名画法帖数十张。此人雅爱琴棋书画,见多识广,寻常之物,不屑一顾。”

国柱大惊失色:“我的天,要这么多!区区一个太监,怎么胃口这么大?”

“贤弟有所不知,历朝宦祸最烈,非汉、唐、明三代莫属。有些权阉甚至随意废立谋杀天子,蹂躏屠戮大臣。英宗宠信的太监王振,死后抄出金银六十多库,玉百盘。武宗权宦刘瑾,积有金一千二百多万两、银二亿五千万两。故而许多好逸恶劳的贫民、地痞,甚至富人和官宦子弟,都把进宫当太监视作能取得荣华富贵、光耀门楣的捷径。历年自行阉割却入不了宫的青年男子竟达十多万,许多人因生活无着而作奸犯科,严重危害都城治安。今冯保权势不在王振、刘瑾之下,非重贿不能成事。”

“唉!权阉之富真令人咋舌。如此家中所有珍藏,平生所蓄,俱一扫而尽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你光考虑付出,没考虑进项。从太祖皇帝起,就规定凡是公主,赐田庄一所,岁供银钞两千贯,粮二千石,驸马亦可领取相应的粮钞。遇到喜庆节日,皇帝也会给予公主驸马大量赏赐。一旦公主下嫁,其庄田、嫁妆、财产、奴婢,还不尽归梁家吗?人说娶妇得公主,平地升公府。富贵双全,就是这个道理。”

“也罢,救人要紧,求兄长费心,定要玉成此事,可不能让小弟血本无归啊!”

“你这人就是患得患失的,厂公绝不是那种收了钱不办事的人。”

“那好,小弟就伫候佳音了。”

当天晚上,冯保收下了十万两银票和数十幅名家字画和几张名琴。

件件堪称国宝,幅幅价值连城,无法用金银计算。有些举世闻名的神品,如《五牛图》《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等,经过历代皇帝御藏点评、题跋、加上诗文、书法、印章,更是锦上添花、珠联璧合。尤其是号称“北宋风俗画”的《清明上河图》,系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身为大文豪的嘉靖首辅严嵩,得到梦寐以求的《清明上河图》后,悬墙夸示同僚,被识者道破是赝品后,一怒之下,竟将献假画者斩首。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冯保对此惨案一清二楚,他曾多次潜入宫中所藏历代书画真迹的内府,细细搜寻此画,却杳无踪影。想不到这稀世瑰宝竟隐匿民间,再度现身时,已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献来的乐器中,有一张名叫“绿绮”的古琴。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即桐木、梓木综合而成。“绿绮”是古代四大名琴之一,还有三张乃是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蔡邕的“焦尾”。“绕梁”已被楚庄王用铁如意捶碎绝响了,存世只有三大名琴。而“绿绮”因汉代着名文人司马相如向才女卓文君求爱时,抚琴歌《凤求凰》,缔结良缘,成为千古佳话,因而名气最大。

冯保焚香炉内,将琴置于案上,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通透古雅。于是调弦按徵,奏了一曲《阳春白雪》,取万物知春、和风澹荡之意;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冯保技艺精湛,琴声泠泠,琴韵悠悠。一曲弹罢,余音袅袅。

“好琴!好琴!真不同凡响!”冯保失声惊呼,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一座无与伦比的艺术宝库,拥有绝代名琴、名画。从此刻起,他的收藏超过皇宫大内,真正富可敌国了。

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冯保明知彩凤早就有心选继贤为婿。要让她改弦更张,实非易事。张居正是铁哥们儿,一定会帮助他。怎样打通太后的关节呢?他琢磨了两天两夜,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来,不由拍案叫绝:“对!就在‘钱’字上打开缺口吧。”

李彩凤参政不乱政,秉国不贪权。被群臣誉为“贤后”。她固然有重用张居正执政、严格管教幼主、约束外家等值得肯定的长处,但出身蓬门荜户,生计艰辛,深知钱财得之不易,有着锱铢必较、市侩气息极浓的人格缺陷。朱翊钧耳濡目染,近墨者黑,也堕落为明朝最贪财怠政的昏君。史称明神宗“怠于临朝,勇于敛财,不郊不庙不朝者三十年,与外廷隔绝”。

明代诸帝极重翰墨,后妃习字者不少,彩凤是其中的佼佼者。受母亲影响,朱翊钧先学赵孟頫,后练章草,兼习二王法帖。张居正称赞御笔“锋颖所落,奇秀天成”。

冯保来到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见彩凤正在濡墨挥毫,书写“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宫娥或搴纸、或捧砚、或围观,便在一旁静候。须臾,彩凤写毕,掷笔于桌,冯保上前叩见,彩凤令其平身。

冯保指着书法大惊小怪地咋呼:“哎呀,太后墨宝备得六法精蕴,笔笔清矫,字字豪宕,有凤翥龙翔之妙。尺幅片纸,人争宝之,为国朝闺秀之冠。那‘宛然芳树,穆若清风’的卫夫人何足挂齿?非老奴谀捧,太后的笔法神理,直逼二王。老奴建议制成金匾,高悬文华殿,激励皇上效法先贤,为尧舜之君。”

“唔。你的主意不错,就交给你去办吧。”

“领旨。今有京师富商梁国柱,对太后的书法仰慕已久,顶礼膜拜。托堂兄梁尚书送来两万两银票,求购太后墨宝。”冯保从袖中取出银票递上。

彩凤大为讶异,喜道:“哦,竟有此事?真令本宫高兴。”吩咐宫女,“把银票收下。”

“是。”

彩凤问冯保:“他要写什么内容呢?”

“任凭太后做主。”

“他既是富商,本宫就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极好!生意人嘛,谁不希望财源滚滚呢。”

“真没想到,本宫的字竟能卖出天价。我的书法赠给文武大臣不知多少,除了换来一声听腻了的‘叩谢太后’,何曾有人给过本宫一文钱?一个商贾,却成了我的知音。

“太后睿智英明,依老奴看来,就连被称为一代贤后的唐太宗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都没法跟您相比。就算那些后妃识大体、贤惠,没有一技之长,只会花钱,不会赚钱。京郊的良田,一亩不过四五两银子。太后一幅墨宝,便能购进数千亩膏田沃地,能收多少庄稼,养活多少人口呀。”

“本宫的字能卖钱,也是破天荒第一次。都说无商不奸。依我看,奸商只能得逞一时,如果不讲诚信、尽干缺德事。做不大,也做不长。商人将本取利,比那些只想空手套白狼的大臣强多了。”

“太后所言极是。据传那梁家乃京城首富,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园池拟禁苑,第舍拟宫省,肴馔之精,直逼王食而华致过之。”

“难怪他如此慷慨,买幅书法一掷万金,真有钱啊!想当年,嘉靖帝想修城墙,经费极度匮乏,竟向宫中妃嫔、太监摊派白银六万两,因杯水车薪,只得放弃。先帝登基时,向户部要钱买点儿首饰送给后妃,非但没拿到一个子儿,还被言官指责为铺张浪费,唠唠叨叨说什么历史上的贤君都不喜爱珠宝等。洪武皇帝在诗中写道:‘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做皇帝还真不如大富翁更享福呢。”

“那些言官就会瞎嚷嚷,不必理睬!梁家有个儿子名邦瑞,年方十八,风标俊朗,人称‘小潘安’。眼高于顶,寻常的大家闺秀都看不上,竟患了单相思,痴恋咱永宁公主。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您说可笑不?”

“这有啥可笑的?早在正统年间,朝廷即有定制,公主选庶民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传统四民观——士农工商,商为末等。昔日末富,今日本富,商业已是本了。商人子弟也是清清白白的良民,所操并非贱业。本宫就是商人之女,不也当上了皇太后吗?梁公子倾慕公主,说明他心气高,可不是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冯保顺水推舟说:“太后既高看梁公子,何不招其为驸马?”

“不行,本宫拟把公主许配给武清侯孙李继贤。”

“疏不间亲,老奴有肺腑之言禀奏,却又怕惹太后生气——”

“但讲无妨。”

“武清侯已是外戚,小侯爷再尚公主,岂不是违背祖制。亲上加亲虽好,倘若小夫妻闹别扭,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内侄,太后怎么管?如果老侯爷一味袒护宝贝孙子,委屈了孙媳妇,更伤脑筋。请太后斟酌。”

“你说得很有道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也罢,就让皇帝诏命礼部在民间为公主挑选驸马,由你全权负责。”

“遵旨。”

冯保奸心甚喜,立马赶到朱翊钧那儿去传太后口谕,让礼部诏选驸马。又找到张居正,请他为梁家之事多多美言。张居正也得了重贿,正欲报答,欣然应允。两人一拍即合。

为了不让太后看出破绽,冯保故意等到半个月后,才兴冲冲地对彩凤说:“启奏太后,好事!好事!礼部遴选驸马,您猜何人雀屏中选?”

“莫非是梁家之子?”

“太后慧若神明。皇上和首辅召见梁公子,见其人品出众,均极表赞成。还请太后定夺!”

“礼部可曾将男女双方的五行八字请星相家测算,有无冲犯、刑克之凶灾?”

“禀太后,两人八字相合,绝无冲犯、刑克之祸。男命日坐年禄贵神,大运流年三合财乡,必主红鸾之庆。女命日坐夫垦为用神者,主夫大贵,夫妻和睦。这真是天缘凑巧,天作之合呀!”冯保口才何等了得,讲得是天花乱坠。

“如此本宫就放心了。那梁国柱竟与本宫成了儿女亲家,也算天赐良缘。既然皇帝与张先生俱无异议,一切按规矩办吧。冯公公,辛苦你了。”

“哎呀,这是老奴分内之事。公主有了好的归宿,宜室宜家,早生凤麟,也是老奴的心愿啊!”冯保嘴上客气,心中暗笑,自以为聪慧旷世的李太后,实际上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蠢货。

第五章 拒婚殉情

当礼部奉诏张贴告示,轰轰烈烈地为十五岁的永宁公主挑选驸马时,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跃跃欲试,但又碍于祖制望而却步。

继贤闻知后,忙把自己和尧媖相恋之事告诉了祖父,请老人家为自己进宫求婚

李伟听罢,掀髯大笑:“哈哈哈,臭小子真能干,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媳妇给搞定了。行!爷爷就给你去当个现成的媒人吧。”

李伟入宫,见了彩凤,道明来意,并将继贤尧媖在玉兰树下定情一节详细描述一番,恳切地说:“老臣希望将姻缘再续延一脉,请太后成全两个孩子吧。”

“爹,不好意思,驸马已定,是兵部梁尚书的堂侄梁邦瑞。”

“啊,是梁国柱之子?坏了!坏了!”

“爹,您这是何意,莫非认识他父子?”

“岂止是认识!老臣跟国柱是十几年的生意伙伴。他儿子是个痨病鬼,且病入膏肓。若招为驸马,岂不害了公主终生?”

“冯保说了:此人仪容秀丽,号称‘小潘安’,怎会得绝症呢?”

“梁邦瑞细皮嫩肉,喜修饰,口涂脂,面敷粉,美则美矣,但华而不实,身体羸瘦,弱不禁风。公主下嫁于他,不出三年,必当寡妇。”

彩凤大怒道:“爹,请你嘴上积点儿阴德,不许你诅咒我的女儿女婿。”

“唉,忠言逆耳。老臣不明白,一介商贾之子岂能婚配公主?”

“明初太祖、成祖等诸多公主,俱配功臣名将及其后代。不料有些人一旦成了驸马,身价骤增,便以皇亲自居,骄纵不法,甚至干预朝政。此后天子防患未然,明令只准招平民之子为驸马,不许驸马在京师做官,近亲不得在朝廷任职,已任职的必须辞官。继贤是咱李家的独苗,我唯一的内侄,我不为他着想为谁着想?若招他为驸马,断送他大好前程,终生碌碌无为,于心何忍?您偌大年纪,还能跟随他背井离乡去外地吗?京中名门淑女颇多,另觅佳偶吧。”

李伟听了女儿一席话,知道孙子与外孙女的姻缘彻底泡汤了,惘然若失,恨恨而归。见了继贤,将上述情况和盘托出。继贤听了,呆若木鸡,过一会儿,便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疯狂地扯拽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脯,忽拔出佩剑,夺门而出。李伟急呼:“快来人,拦住他!”众仆一拥而上,将继贤双臂抱住。继贤瞋目大呼:“放开我!放开我!”

李伟喝骂:“小孽障,你要干什么?”

“我要杀了梁邦瑞,想跟我小侯爷抢公主,门儿都没有!”继贤用力挣脱众人,又向外冲去。

“站住!为个女人动刀子,你就这点儿出息啊!”

继贤返身吼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俱不共戴天。梁家抢我的心上人,我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爷爷,您甭管了。”

“好,我可以不管。太后遵守朝廷祖制,不选大臣之子尚公主。你纵然杀了梁邦瑞也没用,还是当不了驸马。听爷爷的话,你与公主有缘无分,就死了这条心吧。”

继贤哭道:“孙儿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可我最想要的,偏偏苍天却不肯赐予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能杀死他,我就杀了自己!”惨呼一声:“公主,永别了,来世再见!”回首便把剑锋往颈中一抹,霎时鲜血喷涌,倒地死去。

众人吓得魂飞天外,急救不迭,哭唤:“小侯爷!小侯爷!”

“继贤!继贤!你怎抛下爷爷走了呢?爷爷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啊!你等等爷爷吧!”李伟抓起还在滴血的长剑,便要自刎。众家丁眼明手快,有的抱臂,有的夺剑,跪地泣求:“老侯爷,您千万别想不开呀!小侯爷的后事,还等着您老人家料理呢。”

李伟抱着最疼爱的孙子,哭得死去活来。仆婢亦个个泪如雨下。

噩耗传到皇宫,彩凤母子不胜悲恸,赐银五千两治丧,命潞王翊锡率内监百人前往送葬。

当尧媖惊悉心爱的表哥竟因婚事未遂而殉情时,顿感天崩地裂,大叫一声,便晕厥过去。彩凤急召御医救治。尧媖醒来后整天啼哭,水米不肯沾牙。彩凤此时深自悔愧,不该听信冯保的花言巧语,送了花季少年一命。又恐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跟随情郎而去。只好搬到公主房中,没日没夜地陪伴、开导爱女。说:“你表兄重情重义,这是好的。但作为一个男儿,性格应该刚强。按照朝廷祖制,大臣之子不能尚公主。并非为娘不肯成全你俩,只因律例森严。你表兄任性惯的,受不得一点挫折、委屈。一念之差,走上绝路,却让活着的亲人备受煎熬。”

彩凤说得口干舌燥,尧媖压根儿就听不进去。她恨透了母亲,开口祖制,闭口律例。王法本乎人情,律例是人制定的,随时可修正。天下都掌握在母后兄皇手中,难道不能为儿女之情网开一面吗?毕竟不是什么军国大政。

有一天,彩凤带了几个宫女去寺庙进香,尧媖躺在床上假寐。两个侍候太后的宫女以为尧媖睡着了,便闲聊起来:“唉,那年的清明节,小侯爷带咱荡秋千、放风筝,玩得多尽兴啊!怎么说去就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仍像做梦似的。”

“小侯爷跟公主青梅竹马,天生一对,地成一双。要不是冯公公硬把梁邦瑞塞进来,小侯爷准当驸马。”

“就是呀,冯公公向太后夸耀梁家比皇家更有钱,又拿两万两银票买太后的墨宝,太后一下子便改变主意了。”

“噤声!不要胡言乱语,小心别让太后、冯公公知道了,割咱的舌头……”

尧媖恍然大悟,竟然是冯保捣的鬼,用巧言令色打动了母后,才害得表兄魂归离恨天,自己孤凰失伴。她对母亲更鄙视了,不再搭理她。彩凤问心有愧,也不愿面对女儿。母女二人各怀心结,视同陌路。

第六章 喜日挂红

李太后一锤定音,梁邦瑞得尚公主。朱翊钧依照常例,颁旨封其为驸马都尉,赏赐玉带、金鞍、蟒袍、绫罗绸缎等,行过系亲之礼。这一来,偿了梁邦瑞的相思债,梁邦瑞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天便能下榻行走。梁家也成了皇亲国戚,光宗耀祖,举族狂欢。

第二天,司礼官把梁邦瑞带入学宫,教习训练其当驸马的规矩、礼仪、用语,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梁邦瑞久病缠身,只能卧床静养。但想到娇若春花、媚如秋月的公主就要成为自己的爱妻,真乃平生第一畅快的事儿,精神健旺了许多。每天口噙上好人参,坐轿前往学宫。不出两个月,便把礼仪演练娴熟,诗书倒背如流。乐得国柱夫妇合不拢嘴,又备了三份重礼,酬谢冯保、张居正、梁梦龙的玉成之恩,自然皆大欢喜。

梦龙得意洋洋地对国柱说:“愚兄拙见如何?请来皇家瑞气冲喜,侄儿病情大有好转吧。舍得宝来宝换宝,舍得珍珠换玛瑙。若不是破产行贿,厂公、首辅焉肯鼎力相助?公主焉能下嫁布衣?钱,有乾坤之象,外圆内方,可谓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贱可使贵,危可使安,诚不谬也!”

国柱虽听不懂堂兄咬文嚼字,但明白自己所下的血本绝对有回报,眉开眼笑地点头答道:“对!对!兄长真是金玉良言。”

万历十年春,钦天监择定良辰吉日,朝廷为永宁公主举办隆重的婚典。那天,京师大街扎着彩幔。朱红大门、粉白高墙的驸马府修葺一新,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

驸马梁邦瑞鲜衣怒马,拥着凤舆,率迎亲队伍入宫。到了公主绣闼前,停下凤舆,邦瑞揭帘,喜嫔宫娥扶尧媖登舆。邦瑞拜毕,上马先行,到了驸马府前,下马恭候公主凤舆。

公主凤舆由数百名仪仗队前导,女乐三十六人随从,笙箫鼓乐一路相伴。女乐后是张居正、冯保率百官、命妇、内监组成的送亲队伍以及运送公主嫁妆的杠夫。坐车的、坐轿的、骑马的,不一而足,向驸马府进发。看热闹的人填街塞巷,挤得水泄不通。

凤舆驾到,霎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梁邦瑞、梁梦龙、梁国柱率众向舆行礼。尧媖降舆后,梁邦瑞复三揖,引公主升阶登堂,进入驸马府。国柱兄弟面对满朝朱紫,笑逐颜开,应接不暇。

一对新人按仪式先拜谒列祖祠堂,再到正堂拜天地双亲。就在夫妻对拜,互行大礼的最高潮,梁邦瑞面如死灰,双唇泛白,两腿打晃,再也支撑不住,忽然一头栽倒,鼻血双流,染红了礼服。

国柱夫妇惊呼:“瑞儿!瑞儿啊!”奔下座位,抱起不省人事的儿子痛哭。

宾客面面相觑,惶悚无措,纷纷议论:“这可怎么好?婚礼还没完呢,驸马晕了过去,如何进得洞房?”

“皇家婚典,繁文缛节太多,常人都疲惫不堪,何况病人呢。”

“唉,想不到娇贵的公主,竟成了冲喜驱邪的工具。”

梦龙高声叫道:“管家,快取参汤来,救活驸马。”

“遵命。”

现场秩序大乱,站在堂外的宾客你推我搡,俱往里挤来,想看个究竟。冯保处变不惊,大吼道:“镇静!镇静!各位莫要慌乱,驸马喜日挂红,乃大吉大利之兆,象征夫妇大富大贵,大福大寿。”

人潮汹涌,越发挤得厉害,都想看看驸马死没死。冯保压不住阵脚,忙悄声吩咐宫娥扶着尧媖从后门出去,塞进凤舆,速抬回宫。自己也带着内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尧媖回宫后,怒冲冲找到母亲,指着她厉声道:“母后,您老人家可把女儿坑死了!驸马是个痨病鬼。婚礼还没完,就昏倒了。我的命真苦啊!”

彩凤见女儿气得满脸通红,珠泪盈眶,大为骇异,忙问:“媖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尧媖对随身宫女筱倩说:“告诉她!”

筱倩便将拜堂时新郎鼻血双下,沾滋袍袂之事叙述一遍。

彩凤大惊失色,喃喃道:“唉,大错铸成,晚了!晚了!”

尧媖愤然道:“你是我生身之母,对女儿漠不关心,却听那花嘴老奴的撺掇,逼死表哥,错配鸳鸯。看来,女儿这孀妇当定了。

彩凤又羞又恼,呵斥:“大胆,你竟敢训斥母后!出去!”

尧媖转身就走,筱倩等慌忙向彩凤行个礼,跟着走了。

就在此时,冯保匆匆赶来,跪下道:“老奴给太后请安。”

“起来。”

“谢太后!”

彩凤责问:“冯保,你干的好事!婚典进行中,驸马就流鼻血,昏迷不醒,你这不是坑害公主,坑害本宫吗?”

“太后容禀,老奴一片赤忱,岂敢坑害太后、公主。只为婚典礼仪过于繁琐,驸马身子单薄,有点儿吃不消。”又把什么“驸马喜日挂红,乃大吉大利……”等诸般鬼话重复一回。

“一派胡言!从古至今,哪有驸马在婚礼上晕倒的?你还敢狡辩!”

“老奴不敢,伏乞太后俯鉴愚衷。驸马只需好好调养,不日便可痊愈。到那时,与公主鸾箫凤管调琴瑟,红雨催开并蒂花。不出一年,您就等着抱皇外孙吧!”

“你呀!说得比唱的更好听。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悔也迟了。唉!只怪我当初耳朵根子软!”

“老奴告退!”

“滚!”

冯保急急忙忙地走了,暗自庆幸又一次巧言渡了难关。

第七章 缘吝一面

明代皇家惯例,公主下嫁时,另建公主府,驸马到公主府就寝。同时派一名老宫女,即管家婆随同前往公主府,掌公主阁中事,说白了,就是夫妻床帏之事。管家婆受命于公主生母,有恃无恐,大肆敲诈公主和驸马。驸马须向管家婆和宦官捐纳数万金,遍赂内外,方能与公主伉俪成双。永宁公主的管家婆,正是冯保的胞姐冯蕙,当年曾引荐冯保进宫。冯保经数十年打拼,能有泼天富贵,冯蕙功不可没。因此冯保对长姐敬之如母,冯蕙也仗着幼弟之势作威作福,成了后宫无人敢惹的女霸王。

梁邦瑞结婚晕倒,醒来后深感内疚,觉得愧对公主。抱病未痊,便急不可待地坐了顶四人暖轿,来到公主府前,命童仆禀报,欲与公主相会。

管家婆冯蕙闻报,匆匆带了十来个内监堵在大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说:“梁驸马,公主金枝玉叶,哪是想见就见的?要见也可以,拿五万两银子来。”

梁邦瑞为巨富独生子,锦绣中长大,珍宝般供养。因身子孱弱,国柱夫妇更是万般娇宠,除叫他上学认几个字,平时舍不得让他操一点儿心,受一点儿累,风吹草动俱惊恐。虽长到十九岁,却阅世无多,如儿童般纯真、幼稚。此刻听了冯蕙的话,讶问:“你要五万两银子?做什么?”

冯蕙没好气地呵斥:“你脑子进水了还是弱智?拿五万两银子,孝敬老娘呀!”

“你是说让我孝敬你?”

“不错。”

梁邦瑞愤然道:“我又不掌家,哪来的银子?公主是我的妻子,丈夫见妻子,天经地义,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堂堂的驸马,快闪开,让我进去。”

“老娘说过,拿五万两银子,就让你与公主见面。没银子,从哪儿来还滚回哪儿去。”

“五万两银子?为娶公主,我爹已把家产荡尽。别说五万两,五千两都没有!”

“穷、穷、穷,家有三担铜。谁不知你家乃京师首富,少来叹苦哭穷。你这痨病鬼,真是为富不仁。你家光孝敬冯厂公就是十几万,又给了张相公、梁尚书大把银子。他们吃肉,难道还不许老娘喝汤吗?废话少说,快拿银子来。”

梁邦瑞听冯蕙骂他痨病鬼,为富不仁,怒火腾地燃起。压抑已久,高傲的公子哥儿脾气也冒上来了,指着她喝骂:“住口!你这老太婆,无法无天。我家有钱又怎样?那是我爹经营有方得来的,又不曾坑蒙拐骗,强讨硬索。就算我家富可敌国,你毫厘休想!”

冯蕙气得怪眼圆睁,大声咆哮:“来人啊!给老娘揍扁这臭囚囊的!出了事有我兜着。”

十多个内监摩拳擦掌,直奔梁邦瑞而来。四个轿夫和两个童仆唬得骨软筋酥,忙跪倒在冯蕙面前,苦苦叩求:“老太太,驸马有病,打不得呀!要打就打我们吧。”

冯蕙一脚将离她最近的童仆踢翻,骂道:“去你娘的!”

梁邦瑞的病体本就朝不保夕,在家中多人服侍,身上难受时,常喝短骂长,哪经得起被人羞辱,受这一通腌臜气?早已脑疼欲裂,胸闷欲炸,又遭一顿毒打,惨叫数声,七窍流血,便僵卧不动了。

冯蕙见状,忙叫:“别打啦!别打啦!送他一命,也是罪过!”

众内监住手,看见小轿,又上前七手八脚拆散,踩了个稀巴烂。这才簇拥着冯蕙返回屋里。

轿夫和童仆哭着喊着,把梁邦瑞背回了家。

国柱夫妇见爱子衣冠破坏,蓬头光脚,血肉狼藉,不觉轰去魂魄,五内摧伤,也无暇细问,忙命人抬到床上,又令人快把医生请来。因邦瑞病势沉重,经常反复,故用重金养着一位医生住在府中。

梁夫人含泪问童仆:“谁把驸马打成这样?”

“禀夫人,是公主府中的管家婆。驸马想见公主,那婆子向驸马索讨五万两白银。驸马不肯,管家婆咒骂驸马痨病鬼,为富不仁。驸马实在气不过,回骂了两句。她就命太监对驸马拳打脚踢,奴才跪地央求也没用。后来管家婆看到驸马不行了,这才喝令罢手。”

国柱仰天长叹:“天哪!这是什么世道?一个管家婆,竟敢向驸马索取重贿,索镪不足,拳脚相加。堂兄误我!误我!梁某耗尽家财,姻结皇家,本想解儿相思之苦,哪知结亲月余,不能见妻一面。作孽啊,作孽!”

此时梁邦瑞缓缓苏醒,哽咽道:“爹、娘,孩儿不孝,让二老操碎了心。未曾报答父母,眼看黄泉路近,儿寸心如割。儿有罪!有罪啊!”

梁夫人哭道:“傻孩子,快好好养病养伤,切莫胡思乱想。”

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不及寒暄,直趋床前。见邦瑞满面伤痕,遍体血渍,气喘吁吁,摸其脑门滚烫,再搭其脉,深为骇异。解开内衣,见他从头面、肩背、前胸,或青或紫或破,竟无完肤。怒问:“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对驸马大打出手?”

国柱说:“莫管是谁打的,先生只说这伤势要不要紧?”

“这伤势还真难说。说重吧,未曾伤筋动骨。说轻吧,却也伤痕累累。若平常汉子,不用吃药,自然痊愈。但驸马抱恙已久,遭此殴辱,已急怒攻心,大伤元气。老朽这里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丸,用酒研开,替驸马敷上,排毒消炎散淤,先疗伤再说。”

梁国柱忙从大夫手中接过药丸,让丫环倒酒化开。须臾,丫环捧着药酒来了,医生忙用棉签蘸药在邦瑞伤口涂抹,刚涂一下,邦瑞便咬牙“哎哟哎哟”地呻吟。医生安慰道:“请驸马暂且忍耐一下,疗伤总是很疼的。”又涂抹一阵儿,梁邦瑞痛得满头大汗,浑身痉挛,吓得医生连忙停手。

梁邦瑞忽高呼:“公主,公主!你我缘吝一面,我死不瞑目啊!”声激而惨,喘成一团。国柱夫妇忙低头俯看,邦瑞目光已散,两眼一翻,就此气绝。

“儿啊!儿啊!”梁夫人扑在儿子身上,哭得接不上气来。

梁国柱呼天抢地:“儿啊,你咋这么狠心,丢下爹娘就走啦!”

“驸马!驸马!”合宅仆婢也围着死者痛哭流涕。

医生吓得半死,趁乱背起药箱,悄悄溜出府外,连家都不敢回,逃往外乡避祸去了。

第八章 兄妹同仇

一代驸马因未行贿,而被宦官殴毙,尧媖不啻晴天霹雳。她与贴身宫娥筱倩情同姐妹,婚礼那天,筱倩悄悄告诉她,前些年,她和继贤在玉兰树下谈话时,有个极漂亮的男孩痴痴地伫望她,珠泪流淌,原来就是今天的驸马。尧媖起初对梁邦瑞行贿求亲,扰了她与继贤的鸳盟十分痛恨,但后来念邦瑞对自己一往情深,既然一丝为定拜天地,结为夫妇,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她热切盼望驸马早日康复,两人能够鸳鸯比翼,鸾凤和鸣。殊不料,她连驸马的面还未见到,邦瑞就被刁蛮泼狠的管家婆因索贿不成断送残生。想不到情人与丈夫俱死于非命!一个善良温婉的少女,正当花季年华,追求幸福的愿望便因恶势力的干涉如泡沫般破灭,尧媖痛苦得快发疯了,拼命嚎哭。她眼中射出雌虎般的凶光,命人把冯蕙叫来,喝令跪下,取过鞭子,疯狂地抽了她几十下。冯蕙亦知闯祸,不敢吱声。

尧媖进宫,见了兄长朱翊钧,哭得宛似泪人儿一般。翊钧对这位比自己小四岁的同母妹一向加意怜爱。此番变故,知道胞妹锥心泣血,成了寡妇,一边好言安慰,一边问她有什么要求?自己愿为她主持公道。

尧媖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说:“臣妹要替驸马报仇,请兄皇将冯蕙那个老贱婢及行凶的内侍全部杖毙,以慰驸马在天之灵。”

“朕准奏。”

“谢皇兄。”

朱翊钧马上下旨,命锦衣卫去公主府捉拿一干人犯。不料冯保早在翊钧所住的乾清宫里安插了内线,监视皇帝举动。内线知道冯蕙是冯保亲姐,凶手皆为其心腹,立即去冯保处通风报信。冯保这一急非同小可,忙奔到慈宁宫,见了彩凤,跪地磕头不止。

彩凤怒问:“冯保,你来得正好!你可知驸马被殴而死?”

“启奏太后,驸马原本有病,即使不打他,也难享高寿。如今人已死了,皇上要将冯蕙和众内侍一起杖毙。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了冯蕙等人,驸马也不能复生。太后平素虔心礼佛,请赦了他们吧。”

彩凤沉吟,当年父亲曾说过梁邦瑞是痨病鬼,自己听了还勃然大怒。就凭驸马喜日鼻血双流,寿促之兆,已见端倪。冯蕙和内侍仗势欺人,确实可恨。但毕竟未犯十恶不赦之重罪,责之即可,杀了太过。尤其冯保一句“杀了冯蕙等人,驸马也不能复生”的话,深深打动了她,决心再帮冯保一次。厉声道:“起来,以后你要好好管束他们。下不为例!若再犯法,本宫定严惩不贷。”

“没有下一次了。老奴替冯蕙叩谢太后天恩。太后真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

由于太后出面,朱翊钧畏惧母后及冯保之势,不敢再穷治其罪,只是将冯蕙和众凶手召回另行差遣而己。

尧媖见杀夫仇人毫发未损,怒火中烧,指着朱翊钧埋怨道:“皇兄,您枉为一朝天子,怎么任人摆布?”

翊钧见胞妹质问,淡然一笑:“御妹息怒,朕十岁登基,全凭母后、冯大伴、张先生扶持。张先生说,母后对朕而言,从恩情上看是慈母,从道义上看是严师。她为那班贱奴求情,朕不便违逆懿旨,只好委屈御妹了。”

“臣妹知道兄皇有难处,不愿拂了母意,这也无可厚非。臣妹最气不过的是冯保,内挟母后之势,外仗首辅支持,钳制皇兄。皇兄登基,冯保竟升立御座旁,同受百官朝贺。兄皇赏罚太监,冯保不发话,无人敢执行。冯保外出仪仗,俨若天子。张首辅更是宫府一体,百辟从风,相权之重,本朝罕见。他常对人说:‘我非相,乃摄也!’把自己视为摄政,势侔人主。许多朝政不是由兄皇‘圣君独裁’,而是由他‘圣相独断’。这还不算,居然堂而皇之,在家中挂了一副用黄金打造的对联,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翊钧诧问道:“对联上写的什么?”

“写的是:‘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上联对兄皇倒也恭敬有加,无可挑剔,但下联竟然将他张居正和皇兄您相提并论,并隐然有凌驾于上之意,岂非大逆不道,蔑视君主吗?兄皇若再不加以挟制,说不定他会行操、莽之举呢!”

朱翊钧悚然一惊,道:“御妹久居深宫,对于内宫外廷之事如此熟悉,实非寻常之闺娃,令人刮目相看。”

“皇上是臣妹的胞兄,兄皇天命所系,必须维护大统。这江山社稷是朱姓天下,任何人,不管张姓冯姓,还是权臣、宦官、外戚,都只能辅佐皇帝,而不能取代皇帝。兄皇冲龄践祚,早承大业,神武之资,明察沉断,决不甘君权旁落吧?!”

朱翊钧感动得几欲下泪,握住尧媖的手说:“御妹颖敏绝伦,对朕推心置腹,你既是朕的爱妹,更是朕的忠臣。你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得多了!臣妹最痛恨冯保、张居正,经常花钱命人打探他俩的事。洪武皇帝定下形制,御用大轿,用八个人抬,宫中称‘腰舆’。三品以上文官只可乘四人抬的轿子,严禁八抬大轿。可有此事?”

“八抬大轿为天子专用,臣民绝对不准乘坐,否则便是僭越,死罪一条。”

“可那张居正奉旨回江陵老家葬父,坐的是由真定知府钱普为他特制的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张居正性喜奢华,日必易一衣,冰纨霞绮,鲜美耀目。所经之处,封疆大吏皆跪迎。供奉的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有一次吃了无锡名厨为他精心烹调的吴地风味美食后,说:‘吾至此,始得一饱。’结果各地方官纷纷寻觅无锡厨师。”

朱翊钧拍案大怒:“可恶!可恶!从朕登基起,姓张的便拿出副圣贤嘴脸,劝朕力戒奢念。万历七年三月,朕要求户部额外拨十万两银子给宫里花销。张居正这厮就上言:‘财赋有限,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矣。’四月,朕因内库缺钱赏度,传谕工部铸钱以进。他又上书劝阻,要求朕:‘敦尚俭德,撙节财用,诸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裁省……’有一次,朕喝醉酒,割了两个小太监的头发。本来也是闹着玩的。冯保却小题大做,禀告母后,母后命朕下跪达三个时辰,又命张居正代写罪己诏,语多卑抑。母后叱令朕御笔誊过,颁示朝堂。更有甚者,母后还命冯保去内阁取霍光传,要废朕帝位,别立潞王。张居正把凡与冯保不睦的太监,横加‘谄佞希宠’的罪名,一股脑儿逐出宫。朕是寒天饮冷水,点点记心头。”

“皇兄乃九五之尊,岂能受制于臣仆?听说张居正病笃,时常晕倒吐血。皇兄可知何故?”

“身为首辅,公务繁忙,积劳成疾,这么多年,朝政也多亏他料理。”

“兄皇说得没错,张居正执掌内阁,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他跋扈专权,两个儿子中状元、榜眼,惹世人非议。蓟镇总兵戚继光送他两名波斯美女阿古丽和布丽雅,附带又送了海狗肾。张居正嗜用春药,恣情纵欲,伤身损寿。看来阎王爷下请帖,就要去阴曹地府啦!”

朱翊钧听了后,铁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坏笑,恶毒地说:“嘿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第九章 母子斗法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内阁首辅、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享年五十八岁。

朱翊钧心中窃喜,表面上仍颁旨震悼辍朝,遣司礼监护丧归葬,赐白银五百两,两宫太后亦赏赉金币,并赐祭十六坛。谥文忠,赠上柱国。身后恩礼的隆重,排场的豪阔,可谓备极生荣死哀了。

张居正一死,权力架构核心层松动,铁三角轰然倒塌,冯保势力大减。张居正受冯保委托,临终前留下遗疏,违心地推荐了冯保的老师、原礼部尚书潘晟入阁。因此人无才无德,劣迹斑斑,言官接二连三弹劾,反对潘晟进入内阁。已经离开新昌老家北上的潘晟,中途接到圣旨,已被封为武英殿大学士,令其“着以新衔致仕”。

冯保正巧生病,在家调养。听到潘晟罢官,气愤地说:“我生点儿小病,还不至于马上死,眼睛里就没有我了。”

当年八月,皇长子朱常洛诞生。冯保请内阁上奏朝廷,晋封自己为伯爵。首辅张四维以向无此例,不便奏议,拒绝了他。冯保又大发雷霆道:“你的官职,从何而来,今日反而负我,真是忘恩负义。”说得四维哑口无言,深恨冯保。与次辅申时行一起,发动言官揭发冯保的罪行。

十二月初八,御史李植弹劾冯保,列举十二大罪状,条条是死罪。主要有坑陷公主,贪赃枉法,擅作威福,欺君罔上等,请求皇上参照明武宗处死太监刘瑾之例,从重惩处,明正典刑。

朱翊钧生性爱财,见奏疏中说冯保房产、商铺遍布北京,老家深州有五千四百八十间房子,私园可与皇家西苑媲美。在为太后督建万寿寺时,“顺道”替自己在该寺的下院紫竹院东湖岸边营造逾制的寿坟,并附建寺院,命名“双林寺”。私产相当于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不由得垂涎三尺,妒恨交加,即用朱笔批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考托付,效劳日久,姑从宽发配南京孝陵种菜。”

当下缇骑四出,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分头缉拿冯党,查抄冯保家产。冯保听了圣旨,知道大势已去,瘫软在地,垂头丧气。冯保家资富厚,盘查了数月之久,共得金银百余万,珍宝车载斗量。

白发苍苍的冯保于寒风中被押解南下,来到冷寂阴森的明孝陵旁,勒令他守园种菜,以赎罪责。平日里擅作威福,尽享荣华的冯保,哪能忍受这种煎熬痛苦?不久就在落寞中郁郁而终。

就在冯保落难之际,恰逢彩凤最小的孩子——潞王翊锡即将大婚,急需大量钱财珠宝。彩凤信佛,为祈求神灵保佑,早在万历五年,便倾尽私蓄在唐代聚慧寺原址廓而新之,筑堂建阁,由冯保督造。次年六月竣工,赐名万寿寺,张居正奉旨撰写敕建碑文。万寿寺占地约四十八亩,深庭广厦,琼楼玉宇,朱槛画廊,格局壮丽,是远近闻名的皇家大寺。寺内陈放永乐大钟并收藏无数经卷。每年的佛事布施、缮写经书及僧侣衣食所赐等,耗资不可胜计。彩凤因开销太大,手头拮据,又希望把爱子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便把主意打到冯保所抄的家财上。她召来翊钧,诘问:“冯保一向忠心,为何把他贬往南京?”

“言官告发冯保与张居正朋比为奸,贪婪僭窃,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不宜再居宫中。”朱翊钧知道母亲投石问路,绝不会单纯地为冯保鸣不平,肯定别有用心。果然,彩凤接下去说:“潞王大婚在即,珠宝无从采备,请皇帝传旨开天府置办。”

听了母亲的话,朱翊钧怒从心起。那次酒醉闹事,母亲竟扬言要废黜他,扶立潞王。虽事过境迁,但凶谲刻薄的他一直耿耿于怀,对这位同母弟敌意极深,也知道偏爱幼弟的母亲企图染指冯保家产,便以守为攻道:“近年来,廷臣无耻,把外方贡品,尽献冯、张二家,天府藏珍寥寥。潞王大婚,按照亲王定例办理,不必过于铺张。”

彩凤冷哼一声:“潞王亦先帝之子,天潢贵胄,焉可太委屈了他?凑巧冯保刚抄家,财富颇巨,想必尽输内库。正好拨给潞王,以解燃眉之急。”

朱翊钧气得肺都要炸了,悻悻地想:好个偏心的老娘,真会钻空子。千方百计勒索大儿子,贴补小儿子,竟想独吞冯保财产,做梦去吧!故意叹道:“唉,冯保狡猾,早将财宝偷运走了。据南京官员奏报,冯保到达谪所时,有随从几十名,骡车二十辆。名虽查抄,所得有限。”

“刁奴委实可恨,皇帝快下旨去追赃呀!”

“儿臣早就命侦骑六百里加急去追了,谁知冯保已畏罪自尽,神仙也不知他把宝物藏匿何处?只落得徒劳往返。”

彩凤见儿子满脸的厌烦,前后矛盾,一味敷衍搪塞,全无半点诚意,防母甚于防贼,心中恨极,也不敢严加训斥,愤然道:“冯保阉奴,老辣诡谲,出人意料。张居正受先皇遗命,身为首辅,不思尽忠报国,反而怙宠行私,真人心叵测也!”

朱翊钧趁机站起身道:“母后,儿臣告退。”

“去吧。”

看着长子远去的背影,彩凤潸然泪下。当年的娃娃皇帝,早已羽翼丰满,能乾纲独断了。往日呼风唤雨、发号施令的“圣母”,全仗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帮衬。而今两人俱亡,再也奈何不了凉薄冷血的长子。明知翊钧已将冯保的巨额财富尽收囊中,却矢口否认,丝毫不肯分润。可叹自己白废一番口舌心机,毫无所获,真是自讨没趣。

朱翊钧尝到查抄冯保的甜头,又把黑手伸向昔日的宰相。次年三月,朱翊钧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封号和文忠谥号,命司礼监张诚率人查抄张府。经一番掘地三尺,倾箱倒箧地搜查后,金帛很少,尚不及当年严嵩抄家的二十分之一。张诚将张居正长子敬修严刑拷问,并将张氏亲族一一审讯,逼其交出隐匿或寄存亲属处的财产。敬修熬不过酷刑,上吊自杀。女眷畏愤绝粒,饿死十余人。张氏族人走投无路,只得各倾家产,凑出金一万两,银十万两。张诚这才回京复命。

惨况传到京师,新任首辅申时行、刑部尚书潘季驯仗义执言,联合六部大臣上疏,奏请皇上开恩从宽。在大臣的压力下,朱翊钧才假惺惺地许留空宅一所,薄田十顷,用来赡养张居正的八旬老母。但随即又降旨将张居正的弟弟张居易和次子张嗣修,刺配烟瘴地面充军。

万历初年,北方鞑靼虎视中原,南方土司争权夺利,东南倭寇骚扰沿海。国家财政濒临崩溃,岁入不能充岁出一半,太仓积粟不足支一年。流民日多,草泽祸起。自张居正秉政后,整饬吏治、军备,重用名将戚继光、李成梁镇守北部边防;用凌云翼、殷正茂平定南方叛乱。革故鼎新,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治绩炳然。使本已气息奄奄、病入膏肓的明王朝迅速恢复了生气。到了万历十年,边境安宁,中央政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国库积银达四百多万两,仓粟充盈可支用十年以上。已建立二百多年的明朝,还能如此靖昌,全拜张居正改革所赐。虽然张居正有独断专行、气量狭小、待人不善、生活奢侈等私德失检之处,但瑕不掩瑜,仍无愧为有明一代最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

对这位再造明室、功盖天地的师相,朱翊钧却以血腥的清算,恩将仇报。竟在其死后夺其官,籍其产,流放其子弟,株连亲族。贪鄙冷酷,一至于斯!

彩凤得知后,未吭一声,也没动心思来索取张家钱财,以免自招其辱。

第十章 处女寡妇

灭绝人性的朱翊钧,残忍地把张居正、冯保打入万丈深渊后,犹如小鸟出笼,无拘无束。后宫有美女数千,莺莺燕燕。朱翊钧终日依红偎翠,吸毒嗜酒,乐不可支,不再临朝问政了。大明帝国也从此江河日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尧媖感谢皇兄为自己报仇雪恨。一时固然快意,却不能排遣无尽的忧郁和孤独。虽有母亲和同胞,但皇宫中骨肉亲情非常冷漠,成年累月难得照面。她就像一个囚犯,被禁锢在公主府这个华丽的监狱里。

为了打发漫漫长夜和白昼,尧媖沉迷在书本中。当她读到历代公主传时,对前朝公主两性关系上的开放,婚姻上的自由十分羡慕。到了明朝,由于礼教的束缚,已经没有公主再婚了。梁邦瑞去世后,尧媖虽贵为公主,却被迫为一介草民守节。更何况他俩从未洞房花烛。换言之,两人徒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万历三十五年的清明节,守寡二十五载的尧媖,耗尽了青春红颜,离开人世,只活了四十一岁。入殓时,筱倩和宫女含泪替尧媖净身,发现死者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竟不识人间房帏事。手中攥着一张揉得稀巴烂的信笺,抹平一看,原来正是二十八年前李继贤写给她的情诗。

筱倩和同伴魂断神伤,不禁为公主的惨痛遭遇大放悲声。可恶的太监冯保,只为贪污纳贿,就此断送了两个无辜青年的性命和永宁公主一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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