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清明
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清明总是湿漉漉的。这一点,连我那不识字的父亲都能背出一首诗来佐证:“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然而,就在23年前的那个清明节,父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那时,杨柳吐绿,油菜飘香,浓浓的水汽在天空中酝酿。
父亲原是市里工人,后来家乡创办农机厂,动员他回来支持公社的集体企业,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父亲是铸造工,干的活儿既脏又累;人诚实,肯卖力气,上下口碑都好,他也因此积劳成疾,染上了肺结核。这种病过去叫痨病,也称富贵病,在鲁迅的小说中还是不治之症。病人一般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还要好菜好饭地调养。可那时我和妹妹还小,不能干活儿,母亲一个人也挣不了多少工分,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什么营养品可言?父亲无法胜任铸造工繁重的体力劳动,只好回家务农。农闲时就挑着担子走村串户,用自学的手艺给农民补胶靴、配钥匙、焊脸盆等,挣点小钱贴补家用。父亲在家里有一套专用的碗筷毛巾,从不和我们混用;有别人家请客他也是从来不去的,怕把病传染给别人。好几次,父亲从医院复查回来高兴地告诉我们,医生说他的病全好了。可由于生活贫困和农活儿过重,他的病又一次次复发,以至过早地撒手人寰。有时我痴痴地想:要是父亲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啊!现在已经有许多能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了。
父亲不识字,尝尽了睁眼瞎的苦头,因此他总是希望我能好好读书。那年我升入初中,为了给我筹集6元钱的报名费,父亲一连好几天都挑着担子出去,到晚上回来时总掏出一把角票和分票,可直到开学前一天才凑到5。39元。父亲内疚地对我说:“明天我再出去一天就行了。”第二天晚上回来时,父亲高兴地说:“够了够了。”说着把一堆零票放在我的面前,如同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可就在他转身去倒开水时,我突然发现他的腿一瘸一拐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狗咬的,没事的。”当我撩开父亲被狗撕碎的裤脚,看到红红的伤口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念书了,我替生产队看牛、拾粪挣工分。”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不好好读书老子打死你!”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那年清明节的晚上,父亲再次发病,鲜血从口鼻中直往外涌,口不能言,却突然伸出手来将站在他身边惊慌失措的我往后猛一推,推得我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我知道父亲是怕把病传染给我。因为奶奶说过,生病的人临死前会把病传给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我被父亲这临终一推深深地震撼着感动着,这一推也使我一下清醒起来,真正开始了勤奋读书。尽管此后曾吃尽了苦头:饿昏迷过几次,冻得手脚生了冻疮化了脓等,我都咬着牙挺了过来。如今我已是一名乡村中学教师,过着小时候向往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幸福生活,而且我还正用自己的电脑写着纪念父亲的文字,并且用E—mail发送出去。如果父亲九泉有知,一定会含笑的。